刘大哥，从上甘岭归来的人（转发）

原创 虞廷

（重发旧作，纪念这位已故的老志愿军战士。）

   小时的记忆中，总有那么些现在看起来很好笑，当时却很认真的事情。那时粮食紧张，每天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够饱餐一顿。每当饥肠辘辘的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那点很寒碜可怜的饭菜时，母亲（那时只有三十多岁）就要暗暗祈祷：“邮递员这时不要来呀。”那时我们家和外面的亲戚通信很多，经常有邮递员上门来送信。母亲为什么会害怕邮递员呢？她说：“我们吃得太差了，被邮递员看见了多难为情啊。”其实母亲的忧虑是多余的，全国人民都在饥馑中，哪家的饭桌上也不会有多丰盛，邮递员走千家串万户，还会不知道？   

我们姐弟几个年幼无知，完全没有母亲这种忧虑，我们吃饭时不怕邮递员，只怕刘大哥。他一来，我们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米饭就要腾给他吃。他饭量特大，我们全家加起来的一斤多米，他可以轻松吃下去。虽然他并不是经常来，但巨大的悬念却笼罩着我们。吃饭时生怕刘大哥忽然出现了。

如果不是因为饭不够吃，我们其实都很喜欢刘大哥，我们喜欢听他谈天说地。

刘大哥叫刘远兴，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曾经在上甘岭战场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战争结束后平安回到了家乡。在我们眼里，他见的世面好多好多。

“齐齐哈尔军用机场，飞机停了一大坝，亮闪闪的，晃眼睛。”

“战场上枪炮响起来比打雷还凶，当官的下命令我们只看得到打手势，哪里像电影里头还听得到‘同志们冲啊’。哪个听得到？”

“炮弹炸响后，中弹的人被炸得这里一块哪里一块马上就飞不见了，骇人！”

每当他讲得津津有味时，父亲就在旁边对我们说：“你们刘大哥见见多识广啰。”听到父亲夸奖，他便讲得更起劲。

“一个人在街上耍蛇，把好长一条蛇抓在手里舞弄，然后张开嘴巴把蛇脑壳放进去含住。哪晓得那条蛇顺势就钻进喉咙，直往肚子里钻。蛇嘛，喜欢钻洞。旁边的人赶紧抓住蛇尾巴，蹬起八字脚往外拉。哪里拉得出来。那条蛇一直钻进肚子里，连尾巴都进去了。耍蛇的人脸红颈胀，直翻白眼，倒下去打滚，一会就死了。”他停了一会又说：“……哼，那条蛇也死了，还好，埋了个肉方子（棺材）。”

讲这些时，刘大哥眉飞色舞，点头眨眼，不小心会把口水溅出来。他发现口水溅出后，马上就说起口水来。我家窗外有一堵五六米高的院墙，他转过去指着院墙说：“你们相不相信，一泡口水可以从这里吐过那个院墙？”我们当然不相信，以为他要站起来表演，正等待着看“口水过高墙”，他却说：“我不是说我得行，我是说我曾经看到过。”我们便一起泄气了。

刘大哥生得魁伟英俊，棱角分明。他眼眶略深，眼角上挑，眉毛上扬，很有英武之气。样板戏流行时，到处都是京剧《智取威虎山》剧照，他的模样简直和童祥苓扮演的杨子荣没有区别。大概他对自己的模样也很自信，多次给我们讲他的精彩战例。一次他到万县去办事，旅馆床位紧张，登记住宿的人排成长队，他害怕人多轮不到自己，就挤到前面去。这时就有人起哄，说我们排了这么久都还没有轮上，这个人不排队怎么行？正当他有些尴尬时，窗口里年轻貌美的女服务员抬起头来看见了他英俊的面庞，就大声说：“哪个说他没有排队？你们不晓得，他今天下午已经来过两次了。”每次讲到这里，刘大哥都要面露得意之情，说：“她抬起头看了我几眼，就是这一句话就过路了”

我们之所以叫他刘大哥，是因为他是张幺姐的丈夫。这话说来有点长，简言之，张幺姐是我们家民国年间收养的一个流浪孤女，她在我们家长大，把我们家当成娘家。我家后来为她物色了对象，置办陪奁为她办了婚礼，对象就是刘大哥。1949年后，年年月月搞阶级斗争，我们家吃亏不少，长期抬不起头。而刘大哥和张幺姐都是贫下中农，却很吃香。按照所谓阶级路线，我们应该是张幺姐的敌人，可是她却一直视我们为恩人，把我母亲当成亲妈，虽然她比我母亲小不了几岁。那时许多人在阶级斗争的蛊惑下昧着天良去斗人害人，张幺姐却永远不背叛我们，多次大义凛然拒绝出具“受剥削压迫”的材料。为此，我们一家至今都心存感激。

由于这些关系，刘大哥当然是我家的座上宾。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却只知道刘大哥来了饭不够吃，很害怕他在吃饭时忽然出现，真是可笑之至。

刘大哥家住离城约60里的巴营乡巴岭村，那里山高地瘠，收成不好，由于人民公社的折腾，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在他们生下五个孩子后，生存压力更大。我们家虽然也困难，但毕竟父母都有工资，比起他们不知好多少。父母总是尽力去帮助他们，刘大哥进城一般都会给我们带来一些菜蔬杂粮类的。每次母亲都会高于市价给刘大哥付钱。

一次刘大哥家里养的一头只有20多斤重的小猪病死了，舍不得丢，剖来吃了，还留下一小块送进城给了我们。那猪有多小呢，猪肩上的扇子骨可以横着放进我家口径只有两寸的小盐罐。我母亲问新买一头仔猪要多少钱，然后就足额的给了刘大哥。

刘大哥家里已经够穷困了，可是他还多次丢钱包。进城来，兜里多少总有几个钱嘛。有次他失魂落魄的来到我家。我父亲一看他脸色就知道又出事了。果不其然，他说带着积存了很久的10元钱和全家的布票进城来买布，不小心被扒手偷走了，这是损失最大的一次。“以前包包落了我都不难过，这回是整得我腰杆一闪啊！”他摇着头说。我父母都为他着急，赶紧又想法给他凑了点钱，叫他今后千万千万要小心。

在公社化的时代，刘大哥虽然有一身好劳力，还是难以摆脱饥寒。他一天天憔悴，以前的那种神采渐渐黯淡了。由于生活困难，他和张幺姐最心疼的小女儿还不到18岁就远走湖北去嫁人，为的是能够填饱肚子。那时四川农村大量的女青年远走湖北，都是相信湖北粮食多，有饭吃。

为了给三个儿子修房子，刘大哥半夜去高山上砍树子，不小心摔下山崖受伤，动弹不得，在黑暗的山谷里挣扎到天亮才被张幺姐找到抬回。

对刘大哥最大的打击是张幺姐的病逝。由于长期劳累营养不良，张幺姐一病不起。有人说张幺姐的病需要用苦楝子树皮做单方，那次刘大哥进城来身上就带了一把柴刀，返回巴营时一路到处去寻找苦楝子树。我弟弟当时说，电影里面说某人爱情如何如何，哪里赶得到刘大哥，为了给女人治病，拿着柴刀走60里山路去找苦楝子树。张幺姐于1988年去世，之后，刘大哥日子更难过了。他和三个儿子的关系也很紧张，矛盾激化时甚至打架。

大约是1997年，我特地去巴营乡看望刘大哥。在那间黑洞洞的土墙屋里，我看见了已经垂老的刘大哥，真的是“形容枯槁，面目黎黑。”他见到我好高兴，摸索着去墙缝里掏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卷打开给我看。屋子里光线很差，我拿到门口去才看清楚了。原来是他和三个儿子写的协议，上面写着每个儿子每年给他称100斤谷子。皱巴巴的纸条上还按着三个儿子的手印，好像还有乡政府某人作为监督者的签字。我说你放到墙缝里做什么呀？他说，怕三个儿子来抢走了没有依据。还说，三个儿子根本没有兑现给他称谷子。我不禁悲从中来。

虽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刘大哥居然还和我高谈阔论。“中国当官的反正就是那几个姓。汉朝是刘邦，后来刘少奇；元朝是朱元璋，现在是朱镕基……”

正在吹朱镕基时，住在旁边的三个儿子都依次来请我去“喝开水”，乡下的礼节，喝开水就是吃荷包蛋。他们都叫我七舅。我问他们怎么不给刘大哥兑现称谷子。他们都说：“莫信他的，他癫东了，乱说。”到底真相如何，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不敢随便下结论。

在经历过多年的孤独后，刘大哥给自己找了一个老伴，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谁知三个儿子对那老太婆很不恭敬，当面叫她“桩尾”。什么是“桩尾”，乡下把断了尾巴的狗叫“桩尾”。害得老太婆只有晚上来，天亮走。没多久那老太婆就不敢再来了，刘大哥还是孑然一身。

当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在上甘岭战场英勇杀敌的的志愿军战士刘远兴，到老却孤苦伶仃贫病交加。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国家对老志愿军战士有什么优待，就多次跑到县民政局来。他揹着一个烂背篼，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乱发稀疏，目光痴呆，和叫花子没有多大区别。民政局是否给了他什么优待，我不知道。我有一次在街上见到他，和他打招呼，他呆呆的，好像都不认识我了。这时我就想起他曾经是“最可爱的人”，曾经口若悬河谈天说地，曾经面露得意之情讲他的精彩战例。

刘大哥晚年不知得了一种什么病，完全没有了羞耻感，一丝不挂的光着身子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给他穿上又扯掉。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他就孤独的死去了，与张幺姐合葬在一起。

2016年7月23日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