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戏楼老街行（文 李继领）

今年的清明节回家给母亲上坟，4月6号这天下午没事，就独自骑辆自行车沿着涡河大堤向东行,走了几里路就到了花戏楼的后门。隔墙而望，只见一片灰墙灰瓦的古建筑被包围在周边的民房里，一条灰色砖墙将雕梁画栋的古建筑与周围钢筋水泥结构的民房隔开。啊，这就是亳州的花戏楼！它始建于清朝顺治13年（1656年），当时是陕山会馆，相当于现在的商会，是富商大贾聚会行乐的地方，花戏楼就是个戏台子。明清时，中国有南北两大商系，北方有晋商，南方的徽商，亳州地处南北地理交汇处，两大商系在此汇聚，因此亳州当时有小南京之称。遥想当年的亳州，一条涡河通南北，商业兴旺，文化繁荣，富商大贾鹜趋云集。随着经济文化中心的南移，从宋朝开始亳州就成了南北交流中心，宋朝的皇帝每年都要到亳州朝拜太清宫。那时亳州还出了个道家的继承人——陈抟，号希夷先生，取意于“听之不闻名曰希，视之不见名曰夷”，可见亳州的历史文化多么悠久灿烂。

我第一次来亳州花戏楼老街是在1972年的春天，在此之前从没赶过城。当时的亳州是阜阳地区的一个县，几乎没什么工业，像农机厂、轧花厂、纺织厂等其实都是半机械化的手工作坊。经济贫困，文化落后，县城自然就破烂不堪。花戏楼老街的古建筑也被毁坏，代之以砖木结构的平房或者是二层楼房。我当时16岁，为了到县里照毕业相才有机会进城。经过很长时间的筹划，母亲给我攒了一大把零票子，大都是一毛或五分的，用只破手帕包着，鼓鼓囊囊装进口袋子里，总共才两块钱。父亲又给我从别的村庄借辆破自行车，让我骑着去赶城。临出门时，母亲一再叮咛：路上千万要小心，碰到汽车老早下来推着走，等汽车过去再骑。我兴奋得夜里睡不着，就闭眼想象着城里的风光：繁华的商业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

天不亮，我就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出了门。满天的星光扯动弥漫的雾气，微凉的夜风卷着麦苗的清香，令人神清气爽；偶尔传来一阵鸡鸣狗吠，又让人心惊肉跳。我骑车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似乎像梦游一般。不多时便上了去县城的土公路，公路两边是高大的杨树行子，骑车行走在土公路上，犹如钻入隧道，只听到哗哗的杨树叶子随风拍手。母亲的担心是多余的，这样的土路根本就没有汽车经过，偶尔碰到一辆拖拉机轰隆隆从后面开过来，行不多远就拐进了旁边的旱垡地里。拖拉机都是从我背后开来的，不但不影响我骑行，还把我面前的路照得通明。我家离县城38华里，我骑了两个多小时便来到涡河边上的郑店孜。这时天已经大亮，我看到一条小船晃悠悠的停在河边的水面上，一根粗麻绳把船拴在岸上的一个大木橛子上。我停下自行车，喊了几声也没人搭理，就想艄公还没来。反正离约定集合的时间还早，我就坐在自行车上看风景。抬头一望，首先看到的是河对岸的“江踏子”，层层的阶梯从河堤往河坝上延伸，不知有多少个台阶，让人望而生畏。在江踏子上空矗立着座座民房，民房参差错落，很不整齐。在大片民房中间，有几座飞檐翘瓦的古建筑，那应该就是花戏楼了。我虽然没来过县城，但却经常听大人们说起城里的风物：如八步六条街、白布大街，打铜巷、南京巷等七十二条街，三十六条巷；另有一闻香饭店的包子，北门口的热闹与繁华；当然最值得夸耀的就是花戏楼，最让人害怕的就是江踏子；坐摆渡船也要小心，防止掉到河里去洗澡、喂鱼等等。面前的河水翻卷着浪花向东流，水面上不时见到一些漂浮物随波起伏，时隐时现，顺流而下，他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

忽然，一阵嘈杂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回头一看见有五六个人簇拥着一个50多岁的高个子男人走过来。那高个子男人看我一眼说：“小伙子，等船过河吗？”

我立即回答说：“是的，大爷。”

只见他立即解开拴船的缆绳，对我说：“你先上去，把洋车子放下来，让后面的人给你搬上去。”他的话就像命令，不容分辨。我一脚踏进船上，小船立即摇晃，我只感到头晕目眩，立即蹲下去才缓解过来。我没坐过船，非常担心船翻了，掉到河里去。人都上来后，艄公开始摇橹划桨，小船摇晃着前行。我一直蹲在船舱里不敢站起来，到了对岸，我是最后一个下船。下船时，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拉着我的手，说：“你别怕，往上猛一跳就上来了。”

我按照她说的拼尽全力往上一跳，便踩到江踏子上。艄公又把我的自行车搬上来说：“小伙子，你没给船钱。一毛钱，有就给没有就算了。”

“有有”，我立即从口袋掏出那个手帕包裹的钱包，三分五分的找了几张递给他。他满脸慈祥，面带微笑说：“你要是回来，必须在太阳落之前赶到这里。我夜里是不摆渡的。”

我应诺一声，就扛起自行车爬江踏子。我在打麦场上能搬起石磙，但是扛着自行车爬江踏子仍然很吃力，一会儿便汗往下滴。抬头望望，尽头像在云间。我还没想停下来喘口气，后面的人便吆喝让我快走。他们都跳着粪筐爬江踏子，比我还累，个个都光着脊梁，衣服搭在扁担上，黑红的脸上冒着油汗。他们都是为生计而劳累，我今天赶城是来玩的。想到这里，我陡然产生一股力量，扛起自行车一步步往上爬，再也不抬头看天，再也不管他有多少个台阶，低头一级一阶向上走。突然眼前一亮，我的面前出现了平地。我放下自行车喘口气，就沿着一条弯曲的街道前行。经过花戏楼门口，只见大门紧闭，外面的铁旗杆上糊满了标语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白的、红的、绿的、蓝的，五颜六色，有的被风吹掉，哗哗啦啦在空中飘舞摇摆。花戏楼看不上了，就继续骑车到北门口集合。经过一条斜街，进入筢子巷，筛子巷，到八步六条街。过了八步六条街再向南拐，就到了白布大街。这条街是最宽的一条街，也是最繁华的一条街，沿街向南走到尽头就是北门口。地处涡河北岸几个公社的人们进城，都必须经过这条街，所以街上人头攒动，川流不息，特别热闹。城里人骑着自行车钻人缝，铃铛打得叮当响，我不敢那么骑就推着走。只见一街两巷都是商店，卖啥的都有，令人目不暇接。我要赶时间，也没功夫欣赏这热闹喧嚣的市井。城里人都急匆匆赶着去上班，我夹在人缝里，显得十分渺小，感到乡里人进城见到啥都是新鲜的。我心中暗想，这城里真好，我将来一定要做城里人！

我来到北门口的报警台，领队的老师已经站在那里，他的身边围着十来个同学。他们见到我，一起朝我招手，喊我过去。我站在他们之中，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人终于到齐了。此时已经十点多钟了，老师带领我们到东方红照相馆，照过相出来已经12点多了。路边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正在播送“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新闻报道。出照相馆，老师就宣布解散，自由活动，要吃饭的去吃饭，想看电影的去看电影，想逛街的去逛街。于是大家立即解散，各奔东西。

我推着自行车经过百货大楼，没往里进，因为我知道自己买不起里面的任何东西；经过大戏院，见到贴在墙上的《红灯记》剧照很惹眼，上面的“五毛钱一张票”让我望而却步；又经过电影院，看到一张票要两毛钱，我还是不敢往里进。此时我早已饥肠辘辘，胃里翻江倒海。我口袋里的两块钱已经花掉一毛坐船，又花掉五毛照相，再留一毛回去坐船，能花的只有一块三毛钱。这一块三毛钱只能买几个烧饼吃，其它都可以不花钱，唯有这吃饭钱是必须要花的。烧饼、油条、菜包子，我在集镇上都吃过，既然来城里一趟就得尝尝以前没吃过的东西。大饭店我不敢进，那里不仅贵，还有粮票。我没有粮票，只有这一块三毛钱，于是就来到白布大街上的一个小饭店。老板很热情，立即给我报了一大堆菜名：红烧鸡，红烧鱼；糖醋排骨，糖醋鱼；炒肉丝，炒肉片；油炸丸子，煎鸡蛋……他像说快板样给我报了半天菜名，我一样也没听进去。他见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就不再给我报菜名，说：“你到底想吃点啥？”

我说：“我想喝碗汤。”我心里想，汤肯定便宜，还能把肚皮撑起来。

“那你喝啥汤？俺这里有鲫鱼汤，肉片汤，肉丝汤，猪肝汤，鸡丝汤，还有……”

“鸡丝汤多少钱一碗？”我不想再听他给我唱快板，打断他说。

“一块二一碗”，他回答。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我的钱也只能喝碗鸡丝汤了。“那就来碗鸡丝汤吧。”

“好来!光要一碗汤吗？能吃饱吗？这里还有烧饼、包子、油条、面条，你都不要吗？”

“你这里要粮票吗？”

“当然要粮票，走遍天下的饭店没有不要粮票的。”

“我没有粮票。”我脸憋得通红，说了这么一句就低下头，再也不敢看他。

他一转身走开，对着后堂高喊一声，“鸡丝汤一碗——”

“好来！一会儿就来——”后面立即高声应答。这一呼一应似乎是开饭店的老规矩，流传千年。

一会，跑堂的就把一碗鸡丝汤端过来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说：“你要的鸡丝汤来了——”他拖着长腔，说罢转身就走，绕梁的余音在我头上飘荡。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顿时口水下流，立即大喝一口，不禁“哎呀”一声又吐出来，舌头和腮都烫掉了一层皮。周围的人都在看我，我感到无地自容，就勾头拿起筷子在碗里搅和，一股股热气往上冒，我挑出一根细细的鸡肉丝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真香啊！碗里也就几条鸡肉丝，很快被我捞光，此时汤也没刚才那么烫了。我急不可耐地一口口把汤喝下去，出了饭店一卷舌头便吐出几块舌腮上的皮，顿时感到满嘴生疼，火辣辣的。

这就是我第一次赶城下饭店留下的最深刻印象。

后来中学毕业就回乡劳动，再也没机会赶城，再也没机会下饭店。又经过几年的苦熬磨难，突然苍天开眼，把我送到省城工作，至此终于圆了我的城市梦。工作之后，出差回到亳州，便有了公务接待。每次酒足饭饱之后，都想去花戏楼老街逛逛，寻找一下当年的记忆。可是，不是因为忙就是因为别人打岔说：那老街早已破败得一塌糊涂，实在没啥看头，因而作罢。可是，心中藏着少年时的记忆，总是不能忘怀。有一次，在一群人的陪同下去花戏楼老街，经过北门口进入白布大街，便见到满眼的乱七八糟，当年的木兰商场已经拆除，两边的店铺杂乱无章，没走几步便扫兴而归。从此，老街的印象便在我的记忆中抹去。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改革开放之后，地方政府重修花戏楼，使它成为历史文化名城的重要象征和标志。不过这老街则逐渐被人遗忘，越来越破烂不堪。随着人们都搬进新区的高档住宅，老街就更加破败了。

这两年要开发旅游，人们就想起了这条老街。经过一番整修，把这条老街打造成旅游景点。于是，沉睡多年被人遗忘的老街经过整修，旧貌换新颜，一律三层砖木结构，青砖黑瓦，雕花门窗。两边的商店都是老字号的招牌，吃喝玩乐都是地方特色。不断有旅游团队来这里旅游观光，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老街凤凰涅槃，又焕发青春。

……如今，我又骑辆破自行车行走在老街上，与过往的汽车、电动车擦身而过，很不协调，显得很不入时。经过打铜巷、筛子巷、南京巷、八步六条街，最后经过白布大街到北门口，一路上用手机不停的拍照。老街经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又经过文化大革命，以及后来的改革开放，几经破坏，几经重修，如今又焕然一新。可是我已苍颜白发，青春永逝，再也回不到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时代。

2019.4.8

  李继领先生

【作者简介】李继领，自号三一居士。释意：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求真一贯。现为太平书院院长、著名现实主义作家、思想家。

责任编辑：孙克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