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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年那月 系列十二(陈仁德 著)

    时间:2019-04-04 15:14:46  来源:中国国风网  作者:陈仁德

     

    陈仁德.jpg

     

     

    4】美术天才的悲哀

    我们一行四人,陈守清走前面,韩国伟随后,莫夫生和我走最后。

    当我们登上一重陡直的梯道,经过仁和二队的一棵大黄葛树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韩国伟突然快步冲出队列,箭一样地向路旁的一道石崖撞去,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咚”的一声,韩国伟的脑袋撞到了石崖上,他头上那顶灰色的人造革帽子一下飞出去,掉在路旁的麦地里。韩国伟应声摔倒在路上,扭曲成一团。

    我被惊呆了,一个年轻的生命竟要用自己的头颅去撞向坚硬的石崖!

    莫夫生很快镇静下来,走上前去俯身看了看,发现韩国伟并没有死,伤势也不是很重,便大喝:“哼,装死狗!你吓哪个?”

    韩国伟在地上痛苦地扭动了几下,头发乱蓬蓬的,鲜血点点从头发中渗出。

    莫夫生捡起那顶帽子弯下腰套在韩国伟头上,大声喊:“你不要装死狗,起来!”说着就将韩国伟强行拉了起来。韩国伟摇晃了几下,居然站稳了。

    眼泪和着鲜血从韩国伟的脸上慢慢流下,他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用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脸回去见妈,没有脸回去见院子里的乡亲……”

    “不要装死狗!走!”莫夫生推着他继续沿山路前行,而我的心却一直咚咚直跳。

    绕过几道弯便到了韩国伟家。院子里的人一下围了过来,韩国伟把头垂到胸前,不敢面对任何人。韩国伟的妈妈穿着一身破旧的粗蓝布衣服,头上系着一条白帕子,呆呆地站在门口,她显然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个被斗争了20多年的地主,虽然只有40来岁,却像个70多岁的老太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具泥偶那样默默地立在那里。在她身边是韩国伟的弟弟韩金伟,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看着这一群陌生的不速之客。

    韩国伟的家一贫如洗,四壁萧然,我们从楼下找到楼上,也没找到什么印刷设备。翻来翻去,倒是找到了一些韩国伟的画稿,什么熊猫骏马之类的,都画得惟妙惟肖,在山乡里可称绝无仅有,连莫夫生都不断发出赞叹之声:“这小子真的画得好呢!”

    在一本画册里,我们找到了几张和王用隆使用的一模一样的肉票,这进一步提供了伪造肉票的铁证。

    在墙角的一个瓦缸里找到了几块已经腌制好的猪肉,这无疑是用假肉票换钱买来的。

    随后我们又把韩国伟带回公社,要他继续交代问题。

    莫夫生总是不相信那些肉票是韩国伟徒手画出来的,在我的寝室里,他找来纸笔,要韩国伟当面“表演”。

    韩国伟毫不推辞,立即接过纸笔画起来。莫夫生在一旁看着手表,不到三分钟,一张“拔山食品站肉票 10斤 十二月”的肉票就神奇地出现了,和真肉票不差丝毫,其中“十二月”也是一枚长方形的红色印章。

    为了准备专案材料,接着我们又叫韩国伟一口气画了多张肉票,均是一挥而就。

    我不禁为这样一个美术天才悲哀,如果他不是生在地主家庭,不是生在这个知识沦丧的时代,绝对是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画家的。而现在不要说做画家,就是连做一个普通农民的资格也没有,他只能是任人侮辱的“狗崽子”!

     

     

    5】八两荞面和两行眼泪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莫管静来了,她是来给丈夫和儿子送饭的。她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那种用大蓝布四角系在一起的大包袱,包袱里面是一个装饭的大瓦盆。

    莫管静缓缓地打开包袱,将带着热气的瓦盆捧给韩国伟。韩国伟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盆,露出了一大盆白蒙蒙的萝卜片。我在一旁看了又看,里面没有一颗粮食,再睁大眼仔细看,才发现萝卜上粘着一点点儿糊糊,就像不小心掉进的一些不容易察觉的灰尘。我想,这可能就是他们平常的主食了吧。

    这时发生了我永世难忘的一幕。韩国伟望着那些萝卜片,像凝固了一样既不说也不动,须臾,眼中滚出了豆大的泪珠,滴滴答答掉到那些萝卜片上。他大叫了一声“妈呀!”就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其凄凉哀伤之程度完全无法用语言表达。

    脸上毫无表情的莫管静此时也眼泪夺眶而出,不断用发黑的手背擦泪。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愣在一旁。

    韩国伟一口气哭了好久,待缓过气来后,他才说:“妈,说好了队上昨天分的8两荞面留给金伟吃啊,他才5岁呀,你怎么送来给我呢?”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这时我才明白了,原来萝卜片上粘着的像灰尘一样的那点点糊糊是荞面,那是他们一家四口昨天在生产队分到的全部粮食——8两荞面,说好了留给5岁的弟弟金伟吃的,现在却煮在萝卜片里送来了,所以韩国伟对之垂泪。

    那一刻我震撼不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不相信人间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场面的。这种震撼从那一刻起,像刀刻一样留在了我的心中,应该说,它已经足足震撼了我30多年,并且还将继续震撼我的整个人生。

    得知此案破获,拔山区市管会(即后来的工商所)也赶来了两个干部,他们气势汹汹地说:“对这种案子,要在政治上把他们搞臭,在经济上把他们搞垮。”其实对于韩国伟一家而言,这两点早就做到了。

    随后我们又到韩国伟家去,把墙角瓦缸里的二三十斤肉全部没收。韩国伟家过年是绝对没有一两肉了,这个年他们会怎么过呢?

    这件事最后的处理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韩氏父子并未法办。

    文革后平反冤假错案,经重新调查,韩祥生在“四清”运动中被打成坏分子撤销校长职务开除回家属于错案,予以纠正,享受退休教师待遇。此时韩祥生已经步入晚年,韩国伟由于失去受教育的机会,更兼假肉票案的影响,已经成了一个没有艺术情趣的地地道道的农民。

     

    第九章 苦乐插曲

    1“供批判用”的经典

    1974年春节,回到忠县家中只有短暂的四五天时间,我又赶回显周上班。不几天,成适隽和猫儿也回来了,大家一起畅叙春节期间的见闻。这时“批林批孔”已经掀起了又一轮高潮,我们见面无非是谈国家的形势,经过文革的戏弄,我们早已不会轻信什么林彪效法孔子克己复礼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之类的宣传,私下里只当成笑话来调侃。试想,林彪不是你毛泽东一手培养的接班人吗?不是你毛泽东最亲密的战友吗?就在 “九大”上你毛泽东不是把林彪作为接班人写进了至高无上的党章里吗?你毛泽东不是能够洞察一切吗?你考察了林彪几十年怎么没有洞察到林彪的“野心”呢?林彪不是天天高喊毛泽东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顶峰,是威力无比的精神原子弹,毛泽东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吗?怎么又在《571工程纪要》中说毛泽东是绞肉机,是B52轰炸机,是秦始皇,甚至要用火焰喷射器谋杀毛泽东。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刚才打倒了刘少奇这个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怎么又出了个比定时炸弹还厉害的火焰喷射器?说好也是你们,说坏也是你们。这叫怎么回事?搞政治就是这个搞法吗?

    作为批判材料,《三字经》《增广贤文》也印发了,封面上用黑体字印着“供批判用”,据说这些都是林彪用来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的。这却使我们有机会第一次读到了这些启蒙读物。《增广贤文》开卷就说:“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 仔细看下去,便有“近水知鱼性,近山知鸟音。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反复看后,认真思考,觉得这些话一点没有错呀,为什么要批判呢?

    在批林批孔的文件中,竟然读到了少量《论语》和古代格言。如“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一灯能灭千年暗,一智能除千年愚。”“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出入六合,游乎九州。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至用也。”“不偏不倚,谓之中庸。”“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这些供批判用的文字其实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精髓。1949年以来,这些读物全部被封杀了,我年满21岁才第一次看到这些,而且是作为批判材料印发的。如果不是用于批判,还看不到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执政者没有想到,他们用于批判的东西,却像雨露洒到沙漠上一样,立即被我吸收了,从此深深地植根在我的心中,终生受用。

     

    2】成适隽:“请你吃年糕”

    新学期开始时,春节的尾期还没有过完,到处都还是浓浓的节日气氛。在成适隽寝室里,他很热情地说:“我从重庆带了年糕来,过几天我请你吃年糕。”我是个老实人,心里还真记住了这句话。殊不知过了一会,另外的人来到他寝室,他又一模一样地说:“我从重庆带了年糕来,过几天我请你吃年糕。”我心里就想,你的年糕够多少人吃呢?

    我和成适隽一起在显周街上散步,他见到比较熟悉的人,都要说:“我从重庆带了年糕来,过几天我请你吃年糕。”这下我的心都紧了,担心他难以应酬,这么多人一概热情邀请,他到底带了多少年糕呢?在那个时代,吃年糕也不容易,尤其是从重庆带来的年糕,一定很好吃。

    成适隽可能把前面的话忘记了,后来又对我说了几次:“我从重庆带了年糕来,过几天我请你吃年糕。”这时我已经不再做指望了。知道他是逢人就说吃年糕。最后到底谁吃了他的年糕,我现在也不知道。

    猫儿却完全不同。

    从重庆回来后,猫儿把我叫到他寝室去,见面二话不说,就把一个硕大的提包放到我面前,忽的一下拉开拉链,里面露出花花绿绿的各种糖果糕点,有奶糖、鱼皮花生、饼干、桃酥、沙琪玛等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吃!”猫儿瞪着眼只说了一个字,完全没有多馀的话。

    我就不客气地吃起来,哎呀,真香。大城市的糖果硬是不同啊。

    我忽然想到了年糕,就问:“有年糕吗?”

    猫儿轻蔑地说:“年糕,哪个吃,最不好吃的就是年糕。我爸爸妈妈积存了好久的糖果票,全部买成杂糖给我了。呃,说啥子,吃噻。”

    我便讲了“请你吃年糕”的故事。他听后从鼻孔哼了一声说:“这崽儿不耿直。”

    在后来的日子里,猫儿的杂糖只有少数是别人吃的,其余全被我俩慢慢吃完了。

     

    3】曾先龙:共产主义的平方”

    安乐1队的重庆知青曾先龙1973年8月被推荐上了忠县师范学校,他多次偷偷跑回来和老朋友们相聚,每次都要说:“我是冒着生命危险回来的,学校知道了不得了!”他说的是违反校规逃课偷跑到显周。

    这个曾先龙是个天才的表演艺术家,他不论讲什么,都是一边说一边比划,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均精彩绝伦,兼有谐剧和哑剧的特点,胜过时下许多大名鼎鼎的小品演员。他说不上有多英俊,但是却魅力十足,眼睛眉毛嘴巴鼻子全是戏,一个很平常的事情,他可以说得妙趣横生,引人入胜,让大家前仰后翻乐不可支笑痛肚皮。他仿佛满身都是幽默细胞,不论碰到哪一点,立即就抖出一大段来。他不需要做准备,不需要酝酿情绪,不需要任何道具,话题不论扯到到哪里,他都能立即绘声绘色地演示一番,好像是事前排练好的一般。就是他什么都不说不做,只默默地坐在那里,你只要看上他几眼,就会觉得他的面部表情妙不可言,让人忍俊不禁。和他相处,无人不感到快乐。不仅如此,他的思维也非常敏捷,反应极快,对答如流,一个话题瞬间就在脑袋里打了几个转,就像计算机运算一样……对于社会,他有自己的深刻认识,而又以独有的幽默方式调侃之。比如人们天天都在说共产主义如何如何美好,一天忽然有一位朋友说:“到了共产主义再发展,又是什么呢?”曾先龙立即回答说:“是共产主义的平方!”那段时间全国搞评法批儒,把暴君秦始皇捧上天,曾先龙笑着说:“秦始皇已经被追认为共产党员了。”电影《青松岭》上映后,电影插曲“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奔前方”传遍全国,一时到处都在唱:“长鞭呢,那个一呀甩吔,啪啪地响呃……”曾龙却说:“我昨天肚子不舒服,跑到厕所蹲下就……”然后放声高唱:“啪啪地响呃……”闻者无不为之绝倒。

    朋友们一般都不叫曾先龙的本名,而称曾龙,在方言里和“蒸笼”同音,特别好记,所以如果你要打听谁是曾先龙,可能没有人知道,只要一说曾龙,就人人皆知了。

    曾龙的主要才能是美术,他的速写功夫十分了得,他稍稍望上你几眼,低头在纸上飞快地勾勒,一会儿就把你的头像形神皆备地画出来了。他是重庆39中初中66级学生,文革初,他才十六七岁,就已经是全校乃至重庆南岸区的绘画主力,绘制的巨幅油画《毛主席去安源》几乎乱真。

    可惜这样一个人才出生在一个“反革命家庭”,注定了他坎坷的命运。

    曾龙的父亲叫曾德芝,四川资阳人,年轻时到重庆来打拼,靠自己踏踏实实经商,过上了较为富足的生活,由于为人正派,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经过民选出任重庆化龙桥区副区长。正是这一短暂的经历,使曾德芝先生在1949年后成为“历史反革命”,从而导致曾龙一家兄妹的苦难。

    在上山下乡的狂潮中,曾龙和同学们一起来到了显周,与其他同学不同的是,他把心爱的画箱也到了农村。当前往拔山车站迎接他的社员们看到从未见过的画箱时,都以为是放电影的机器。

    我5月到显周,曾龙8月就到师范报到,我们在显周只有很短的接触,但是,却成为一生最好的朋友。曾德芝伯伯去世,我在病榻前和曾龙一起给老人送终;我父亲去世,曾龙亲自为我父亲整容。曾龙师范毕业后只当了很短时间的教师,就调到县文物部门,后来成为了资深的文物专家。他亲自主持了三峡库区大量的文物发掘,其中包括著名的乌杨阙(20世纪末成为重庆三峡博物馆镇馆之宝),他还应邀去香港参加了文物发掘。直到现在我们联系不断,过一段时间总要在一起痛饮高谈,而话题永远离不开显周。

     

    4】杨秀维:“想换一个胃”

    显周并非天涯,白居易的诗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却经常打动我。仿佛插队显周的许多重庆知青和我,都是天涯沦落人,很容易就成为朋友。杨秀维就是其中之一。

    杨秀维在“马儿事件“中的侠义之举,令我非常敬佩,我觉得他身上有着典型的重庆汉子的性格。由于猫儿的关系,我和他很快就成了朋友。他是重庆39中初中三年级学生,与曾龙是同班同学,家住重庆南岸上新街桂花新村。如今他插队在前进五队,地名汪家大湾,离显周约五里路。我和猫儿、成适隽经常去他那里做客。他住在汪家大湾的堂屋里——一间宽敞高大的木屋。生产队给他修造了一个很大的灶,灶台将近两平米,搁放两口大铁锅。他做饭时可以双脚蹲在离地三尺高的宽大的灶台上,手握长长的锅铲居高临下在锅里翻动。

    与大多数知青不同的是,秀维在文革焚书的高潮中偷偷把学校的许多书籍画报藏了下来。到农村插队时,他带来了大量的书籍,包括外国书籍《沉船》、《牛虻》和国内的书籍《青春之歌》、《鲁迅文集》《中华活页文选》等。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我就是在他那里第一次看到,至今还能背诵一些段落。在一本画报上,还有斯大林追悼会的现场照片,可谓珍贵之极。秀维还把一些经典的格言或者名句摘抄在笔记本上,有厚厚一大本。不仅如此,他还会一点绘画,能够简单的速写,他的作品《插秧》参加了忠县美术展。

    秀维最鲜明的性格是豪爽痛快,对朋友肝胆相照。那是物资极为匮乏的时代,可是他待朋友从不吝惜,只要拿得出,他会毫不犹豫就与朋友分享。一次,我与猫儿和曾龙在他那间木屋里聊天到深夜。曾龙忽然说:“要是有鸡吃才好呢。可惜没有。”秀维立即说:“有哇。”随即起身出门打开他的鸡圈,把里面两支鸡抓出来就宰了。这是两支还没有长大的“仔鸡”,没有谁会舍得宰杀的。其为人可见一斑。

    某年秀维回重庆过年,返乡时带了几块当时非常紧俏的肥皂,路过忠县时下榻我家。家父并不知道他带着肥皂,无意中说起肥皂难买。秀维立即打开行囊,把几块肥皂全部给了我父亲。事后我得知,秀维所带肥皂并不是自己而是帮别人捎带的,也不知他如何去办交代。他就是如此痛快。

    在农村多年,风风雨雨,辛勤劳作,眼看不少同学都返城了,秀维不禁感到前途渺茫。他有时会独自神思恍惚,担着一担桶去挑水,到了井边,把水桶涮得干干净净,又担着空桶往回走。到了灶台旁的水缸边准备往里倒水,才发现水桶是空的。粮食紧缺,每年都是荒岁,他经常饥肠辘辘。他无数次幻想,要是能够把大胃换个小胃就吃不了那么多饭了呀。那段时间他见到我,总是说:“要是能换一个胃该多好”。

    实在无路可走,秀维只好以视力不好丧失劳动力为由申请返城。这是一条很艰难的返城之路,会遇到各种关卡。他家中的姐姐调动所有关系来证明他是残疾人。他自己也尽量在昏暗的油灯下长时间看书,用以损坏自己的视力,使自己成为合格的残疾人。我们都知道,健康是人最重要本钱,谁都愿意证明自己的健康,而不愿意证明自己的残疾。但是那个时代让千百万的知青没有了尊严,只要能返城,宁愿糟蹋自己。

    1977年,秀维终于返城了——在重庆南岸财税局当炊事员。这是让他艳羡不已的职业,从次不用担心吃饭问题,不用换胃了。后来,重庆交通学院向社会招收员工,他幸运地被录用了,成为大学里的正式员工,在膳食科做管理工作,依然不用担心吃饭问题。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是亲密的朋友。

     

    5】猫儿:“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大约在三四月,曾龙回到显周。我们大家在一起谈天说地,很是开心。曾龙忽然对猫儿说:“你不小了,该找个对象了……汤玉辉怎么样?”猫儿说:“你崽儿少说废话,我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找啥对象哟。”

    曾龙不由分说,就在那一次去找汤玉辉,开门见山给猫儿做媒。没想到汤玉辉竟然默认了,因为猫儿在知青中口碑很好。本来双方都已经在显周插队多年,相互都很熟悉,而且都已经是大龄,既然曾龙把话点明了,那还有什么悬念呢,于是双方迅速坠入了情网。

    没想到以刚毅勇敢著称的猫儿,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却有着一副柔肠。他对汤玉辉的体贴关怀简直细致入微,非一般人可及。只要汤玉辉高兴,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堂堂的一个大男子,把汤玉辉的事情全包了。只要放学了,就飞跑到近10里外的萧家湾去,挑粪浇菜,洗衣做饭,扫地抹屋,样样都做,而且都做得极好。实在没事,就钻到床底去把多年不见天日的鞋子找出来,到河里去洗得干干净净。人们开玩笑说:“你简直是个 耳巴(显周俗语,读pa,怕老婆的男人。)”要是换了别的男人一定会百般狡辩,他老兄竟然拍着胸膛说:“给辉当 耳巴,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让人们反而无话可说。

    那天我们都在萧家湾汤玉辉家里做客,天气十分炎热时,猫儿看见汤玉辉额头冒汗,赶忙抓起一把竹扇就站在一旁打扇。他左手叉在腰间,右手均匀地摇着竹扇,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过了一会他一往情深自言自语地说:“打扇还是要不同些,辉头上的汗水都干了。”我真是不佩服他都不行。

    汤玉辉到学校来耍,只不过把用于教学的手风琴多看了几眼,猫儿就认为汤玉辉喜欢手风琴了,第二天用一个大背篼远远地给了去。

    又一次汤玉辉断了食油,锅里没点儿油星星。那时锅里没油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吗?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可是猫儿急了,对我说:“辉没油了,吃的是辣锅菜。”(巴蜀方言,意即将无油的铁锅烧红后下菜。)说到辣锅菜三字时猫儿眼中仿佛有泪花涌动。猫儿到处打听哪里能买到高价菜油。与他同在显周小学任民办教师的老鹰三队邹道权从家里得到消息,老鹰某个村子里有人愿意以每斤一元的价格出售。

    那时油料作物实行统购统销,一律不准进入市场自由交易,抓住要严惩。农民吃油是靠队上种植的油菜,除去上交给国家的部分,剩余部分菜籽进行分配,然后社员才可以拿到显周油坊去换菜油。属于社员的菜油少得可怜,自己吃都远远不够,之所以有的农民还要拿来偷偷卖高价,是实在缺钱了。菜油国家计划供应的牌价是0.76一斤,高价一元一斤,在当时就觉得很贵了,一般人也买不起。

    猫儿听说后立即带上玻璃瓶冒着烈日翻山越岭去寻访那个村落,为汤玉辉买菜油。且不说天气炎热难当,也不说山路坎坷难行,就他挨门挨户去寻访,就已经够感人肺腑了。当天他真买到了菜油,立即就给汤玉辉送了过去。

    不久上映了一部名曰《决裂》的电影,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马尾巴的功能”,于是在显周就成了“ 耳巴的功能”。猫儿成为 耳巴翘楚。2006年我和猫儿回到显周,距当年已经30多年了,猫儿已经是花甲之龄,谁知显周老乡一见面就大叫“ 耳巴”,可见其影响之深远。

     

    6】跳楼捍卫纯洁的爱情

    在猫儿和汤玉辉爱得死去活来之时,曾龙又“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了显周。这天汤玉辉也到显周小学来了。大家在一起把酒畅叙友情,高谈“大好形势”(实为调侃),海阔天空,话题越扯越远。

    曾龙忽然把猫儿拉到旁边一个角落去悄悄问:“你和汤玉辉感情这么好,在一起那话没得?”

    猫儿说:“你崽儿说些啥子哟!”

    曾龙说:“你都快30岁了,还不应该吗?我好多年前就那话了。”

    猫儿说:“我爱她,为她去死我毫不犹豫。但我追求的是纯洁的爱情!”

    曾龙闻言哈哈大笑说:“有个男人,结婚多年,已经40多岁了,一直没有生孩子。别人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追求的是纯洁的爱情’。”

    猫儿自知说不过曾龙,就不搭理。

    回到寝室后大家又继续吹牛聊天,直到半夜。

    曾龙此时已经暗暗打定主意要成全猫儿的好事,让他们这对大龄男女今晚圆房。他一一给朋友们做了暗示。到半夜后,几个朋友就阴一个阳一个地溜走了。曾龙见时机成熟,趁猫儿不备出门将门反扣上,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把锁咔嚓一声将猫儿和汤玉辉锁在了里面。

    猫儿明白了曾龙的用心,在里面拍着门大骂:“你狗日的曾龙,老子打死你。快开门让我出来!”

    曾龙怎么会开门呢,他轻轻笑着下楼走了。

    汤玉辉在寝室里出奇的平静,没有一点惊恐,倒是猫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跺着脚大骂曾龙。

    那寝室有一扇木窗,推开窗楼下就是学校食堂外的大路,猫儿把身子伸出窗口继续大叫曾龙开门。

    过了一会儿,猫儿知道曾龙不会来开门了,谁也没想到他犹豫片刻后,竟然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举动,他翻出窗口,在黑暗中像只猫一样奋力跳下楼去了。下面只有一层楼,他本来就身手矫健,跳下去只做了个下蹲动作就站稳了。

    猫儿用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捍卫了自己“纯洁的爱情”。

    不过,后来他和汤玉辉分手后还是有几分后悔,说:“老天爷让我做的事我都没有做啊!”这时落得曾龙调侃他了:“你不是要追求纯洁的爱情吗?”

     

    7 暗夜里,标娃子暴死

    山坡上的麦子一天天成熟了,一串串带着麦芒的麦穗渐渐饱满起来,起伏不平的浅丘上,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麦地染上了一层诱人的金黄色,使人想起白居易的诗句:“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忍受了漫长春荒的饥肠辘辘的公社社员们,早就眼巴巴地指望着麦子收割后饱餐一顿。农村的节日很多,但是真正喜庆的节日却是收获粮食的时候,一是小春,一是大春。所谓小春,就是指小麦,大春,就是水稻。每到这时,再贫困的山民都要让肚子敞开吃几天。

    离显周场只有一里路的人和2 队这天开镰割麦子了,金灿灿的麦子收割回来后,迫不及待的社员们守在院坝里等着生产队分配。保管员叫两个年轻人抬起长长的木秤,一家一家地过秤,到最后已经是摸天黑地。提着为数不多的麦子高高兴兴回到家里的社员们,马上吱吱嘎嘎推起石磨,把麦子磨成麦面下锅,最幸福的时刻到来了。

    人和2队有一个新婚不久的小伙子叫张义标,人称标娃子,长得虎头虎脑壮壮实实,浑身透着活力。这天晚上,标娃子一家匆匆地磨好了麦面,觉得第一天尝新应该做好一点儿,就用家中存放了很久的难得一用的菜油来烙麦粑。标娃子的妈妈把柴火烧旺后,在昏暗的油灯下从角落里摸出沾满了尘土的菜油瓶,拧开瓶盖把菜油倒进锅里,再把和好的麦面依次放进锅里,只听见铁锅里发出吱吱的声音。标娃子和几个弟妹都围着灶台,眼睛直直地盯着锅里。

    这时忽然从锅底冒出一股难闻的臭味,臭得人头昏目眩直想呕吐。

    这是怎么啦?

    万万想不到,标娃子的妈妈取菜油时,把角落里的一个农药瓶当成了菜油瓶,现在锅里吱吱响着的是农药,农药发出的怪异之极的臭味一时充满了整个灶屋。

    这时锅里的麦粑也差不多烙好了,其中锅底那一块最大。

    怎么办?

    生产队张队长(好像叫张笃义)闻讯赶来了,张队长眼睛炯炯有神,皮肤黝黑,早年曾经上过朝鲜战场,算生产队里见过世面的人。张队长走到锅前看了看,说:“农药没有啥子不得了,用肥皂水消毒就行,供销社潘经理讲过的。”他说的是供销社宣传资料上的话,使用农药后要用肥皂洗手退去残留的毒药。

    标娃子盯着锅底那块最大的麦粑,实在舍不得丢掉。听了张队长的话,就找来肥皂,将那块麦粑拧起来洗了一遍。那块麦粑沉甸甸厚墩墩的,拿在手里很是爱人。

    标娃子把麦粑凑到嘴边,好大一股难闻的气味,由于是在锅底,这块麦粑渗透的农药最多。他犹豫再三,想丢掉,最终还是舍不得。饥饿已极的他,实在无法拒绝麦粑的诱惑,反正已用肥皂洗过了,就吃吧。

    在莫名其妙的快感中,标娃子狼吞虎咽地吃下了整块麦粑。

    不一会,标娃子就脸色发白转青,肚子暴痛,痛得抱着肚子弯下腰去大声惨叫,接着就倒下地去直打滚。家里的人被吓坏了,立即把他抬到显周诊所来。诊所丁明文医生披衣起床为他急诊,这时标娃子已经不再动弹,只是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眼睛大大睁着。巴掌大的显周场一会儿就传开了这件事。我也跑到诊所去看。我去时丁明文医生刚停止抢救,宣布标娃子已经死亡。标娃子的尸体静静地停在地上,身体扭曲,脸色狰狞得可怕。他年轻的妻子周康梅站在一旁呆若木鸡,没有言语,没有眼泪,只是眼睛无神地盯着地上。很明显地看得出,标娃子快做爸爸了,妻子的肚子已经隆起,薄薄的衣服已经掩饰不住新生命的迹象。

    一个活鲜鲜的生命在转眼之间就消逝了,夺去宝贵生命的是一块不到2两的麦粑。标娃子舍不得丢掉浸透了农药的麦粑,而丢掉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是发生在我眼前的最为惨痛的悲剧之一。在那个到处莺歌燕舞的时代,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在暗夜里。近40年来,除了我在这里提到,恐怕没有人会想起他。

    周康梅在标娃子死后不久就把肚子里的胎儿打掉改嫁到了人和1队,离我的住房很近,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上坡干活,整个表情依然非常木讷。每当看到她,我就会想起那个暗夜里,她眼睛无神地盯着地上的丈夫遗体。

      2014年6月15日,我与几位忠县老乡相聚于和平路“丘二馆”,为从山东聊城返乡探亲的沈联峰吴庆萍夫妇接风。席间与吴庆萍姑父、年逾八旬的张笃清老人交谈,得知他原籍显周人和2队,便拉起显周往事。他惊讶于我对显周的熟悉。说到标娃子之死,他沉吟半晌,说出一番话来让我大吃一惊:“标娃子是我的亲侄儿。他父亲是我亲哥哥。他的确是这样死的,死得很惨啊。”他还更正了我以前的一个错误,由于一音之转,我一直把标娃子说成了边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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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仁德先生

         【诗人简介】陈仁德,重庆市忠县人,老知青,四川大学毕业,喜欢诗词,有作品数千首,著述十余种,持社社员、中镇诗社社员、重庆市文史书画研究会副会长,诗词研究院院长、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理事、香港诗词学会顾问。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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