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马儿之死
【1】“马绍成烈士”是谁?
在显周小学的石墙上,我发现了一处标语,内容是“马绍成烈士永垂不朽”。标语是用墨汁写的,经过风吹雨打已经有些模糊,但是稍稍辨认一下就能读出来。
与之相对应的是,在显周场外的一片荒山上,有着一个长满野草的坟茔,坟茔只是一个低矮的土堆,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关注,里面埋葬的就是“马绍成烈士”。
马绍成其实并非什么烈士,他是1969年2月从重庆插队到显周公社老龙2队的知识青年,外号“马儿”, 重庆11中初68级学生,和我同龄同年级,已经死去了四年,死时刚满17岁。他惨死于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围攻。显周的农民们把这个事件称为“打马儿”,每当提起就会眉飞色舞沾沾自喜,把打死马儿作为功绩来传颂。这对于我,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我和马儿虽然素不相识,但都是初中68级学生,都是插队知青,所以每当听到有人高谈打死马儿的盛况,我就暗动恻隐之心。
我常站在显周场外的山路上凝视马儿的坟茔。在离路边十余米的一个荒岩下,马儿孤零零地长眠在那里,芭茅草凌乱横斜地从地底伸出来,摇曳在坟头,山风吹过时,芭茅草长长的叶片发出沙沙的声音,芦花一样的花絮随风飞舞,飘飘洒洒地落到山岩间。如果不是坟头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和几块乱石,这里就和其他荒坡没有区别了。四年之间,可能从来没有人来凭吊过,坟前看不出有人留下过什么足迹。每天赶场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往那里看过一眼。马儿的孤魂就寂寞地栖止在那里,一年又一年。小学石墙上的“马绍成烈士永垂不朽”早已模糊不清,当时的淋漓鲜血早已淡化殆尽,历史的悲剧已经湮灭在纷纷扬扬的尘埃之中。
我对马儿之死充满了关切,通过多方走访,基本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2】 响起了阵阵“抓特务”的呼喊声
那个悲惨的日子是1969年8月19日,农历七月初七。
前一天,马儿和外号鸡公的大云4队知青万启富、外号猴儿的天堡大队知青张华元,一起到大云5队王信年这里串门。黄昏时分,他们一行四人又一起到了大云4队鸡公那里。这是一个农家大院,住着七八户人家,由于正当山垭,只要风一吹就呜呜直响,所以老乡们把这里叫“风垭口”。 鸡公住的是“风垭口”转角处的一间老木屋,以前是一个寡妇的住处。
由于鸡公只有一张床,四个人睡不下,晚上王信年就独自告辞回到了山下的5队,反正两队土地相连,隔得很近。马儿和猴儿就留宿鸡公家
就在当天马儿、鸡公、猴儿来到大云5队时,队长黄天勇已经发现了他们,并把情况通知了相关社队,做了围殴知青的计划,一张巨大的包围网已在暗中张开。晚上,黄天勇看见王信年亮着灯,误以为几个知青还在那里,其实这时马儿一行已经去了4队。
8月19日是个晴天,一大早,按照前一天的计划从四面包抄过来的农民队伍已经提着棍棒到达大云5队。黄天勇带头围住了王信年的知青屋。王信年打开门后见大队人马来势凶猛,吓得张皇失措。黄天勇见马儿等人不在,问:“马儿他们在哪里?”这才知道头天晚上马儿一行已经去了4队。黄天勇对王信年说:“你今天就在屋里好好呆着,哪里都不要去!”然后转身带队朝4队冲去。
马儿、猴儿、鸡公三个知青一点不知道即将大祸临头,他们忽然被一阵呜呜的吹竹筒号的声音惊醒,随着竹筒声,又传来了阵阵“捉特务”的呼喊声。知青们都是听着“捉特务”的故事长大的,他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和美蒋特务作斗争,这时听外面喊捉特务,不由得都来了精神,打开门就往外跑,想迅速加入捉特务的行列。在那一瞬间,他们脑子里便闪过了许多电影上抓特务的镜头。
大云四队小地名叫大云包,是一个独立的山包,四面都是斜坡,坡上种满了红苕包谷之类的作物,绿油油一大片。靠东边的山下是大云5队,通向安乐大队等地。靠西边的山下是大云2队,通向老龙大队等地。现在的号角和呼喊声,明显是从东边山下传来的。
一大早就在山坡上挖旱田的大云4队的黄心云等人也听见了从山下传来的“捉特务”声音,就跑去看。黄心云刚走到路口上,就看见迎面冲上来一大群农民,至少上百人吧,把长长的山路都塞满了。这些人气势汹汹,手里都操着家伙,有的扛着扁担锄头,有的提着钎担打杵,七嘴八舌地高喊着“捉特务”往这边冲。
冲在最前面的是黄天勇。他手里举着一根带长柄的铁錾子,錾子尖闪闪发光。
黄心云问黄天勇:“特务在哪里?”黄天勇说:“就在你们这里!”黄心云觉得好奇怪,特务怎么在我们这里?他不知道,原来特务就是三个知青!
风垭口下面有一个瓦窑,瓦窑外有一个小土坝,马儿他们这时跑到了土坝上。他们忽然觉得这个阵势不对劲,农民们一个个抡着棍棒,眼中喷着怒火,哪里是捉特务,分明是冲着他们来的。有人大声喊:“那个就是马儿!那个就是鸡公!不要让他们跑了!”马儿他们这下才知道糟了,立即快步冲进队长黄心权家各抓起一根挑柴草用的钎担跑出来。
马儿和鸡公猴儿同时霍地从身上抽出匕首来,他们三人一手握匕首,一手握钎担,背靠背站在土坝上准备迎战。鸡公大声对一旁围观的4队的社员们说:“4队的人不要出手!”
4队的人果然没有一个出手,鸡公是他们自己队上的人。
猴儿见势不妙,知道寡不敌众,瞅个空飞快地钻进山坡上的玉米地抄小路跑掉了,剩下马儿和鸡公背靠背站在那里。
黄天勇带领的人群看见马儿和鸡公气势汹汹地摆好了阵势,他们知道马儿鸡公都是很勇猛的人,就有些畏缩不前,站在原地挥舞着棍棒大声喊:“打特务!打特务!”
双方紧握器械对峙着,气氛紧张万分。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风垭口呈现出血战之前的短暂僵持,天空中的云朵仿佛也凝固在那里一动不动。
黄天勇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打破了这种可怕的对峙。他急中生智,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向马儿和鸡公猛掷过来。其他农民立即如法炮制,一时石头如密雨横飞。马儿和鸡公赶忙后退,在一块叫“生基脑壳”的水田旁,一大坨石头凌空飞来,端端地击中了鸡公的胸口,鸡公哎呀一声沉重地跌落到近三米高的田坎下。旁边的农民一涌而上,棍棒齐下,鸡公发出声声惨叫。一个叫周定淑的妇女下手最狠,一棒把鸡公的右脚打断成两截。鸡公拖着断腿忍住疼痛踉踉跄跄地挣扎着走了不到两米远,他试图举起钎担抵抗,又一个农民飞起一棒,将他的左手打断,他倒下地去,全身是伤,血流遍地。
4队队长黄心权这时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眼前的情况大吃一惊,他分开人群走到鸡公身边,把鸡公揹起来。鸡公负痛惨叫,另外一个叫黄天安的农民赶紧把鸡公的断腿提起来。两人合力揹着鸡公跑。黄心权大声喊:“不能打了,这是我们生产队的知青,谁再打谁负责!”
生产队在山坡上建有保管室,一溜三间土屋,中间大一些的是储存粮食的仓库,靠左一间做了杂物房,靠右一间做了加工面条的面房。当下黄心权和黄天安就把鸡公揹进面房,放在一块木板上,回头将面房锁住。
鸡公得救了。
【3】乱棒从四面八方劈下
马儿见只剩自己孤身一人,拔腿就跑,当跑到院子外黄心权的吊脚楼外时,黄天勇已经追上来抡起长柄錾子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劈头打下。马儿慌忙中丢掉匕首,双手横举起钎担去挡,只听见咔嚓一声,钎担被打断成两截。黄天勇乘势扑上去和马儿扭打起来,他怒火万丈,恨不得一下把马儿打翻,但是马儿年轻力壮拼死相搏反而占了上风,两人抱成一团厮打得难分难解。
看见黄天勇一时难以取胜,旁边的人便涌上去舞着棍棒助战。趁黄天勇抱住了马儿,老龙1队农民陈安灿挥动扁担猛击马儿的小腿。马儿疼痛难忍站立不稳,顺势抱着黄天勇跌下旁边两米多的高坎,两个人同时掉进下面的水田里。
刚收割了稻谷的水田里,深深的稀泥如同沼泽。黄天勇和马儿陷在田里继续厮打,双方身上都糊满了稀泥。马儿腿痛,双脚陷住拔不出来,他正想奋力挣脱爬向田坎时,一队人马已经冲过来,一些人干脆就跳进田里来了。乱棒从四面八方劈下,只听见一片愤怒的叫喊声:“打死他!打死他!”马儿头顶像擂鼓一般被打得咚咚直响,霎时鲜血四溅,染红衣衫。他无法逃脱,也无力逃脱,一头栽倒在田里,鲜血汩汩地流进黑色的稀泥里,浸红了一大片。让农民们感到奇怪的是,马儿直至倒下,都没有叫一声,一直咬牙强忍着。
打手们看见马儿和鸡公都已经动弹不得,稍稍解了气,拉起队伍走了。
马儿在田里挣扎了一阵,竟然站了起来,满身的鲜血和淤泥,模样十分吓人。有人听见他轻轻说:“我要喝水……”
队长黄心权的女人马上端来了水。这个善良的女人没有让马儿立即喝水,因为,根据世代相传的经验,受了重伤的人不能马上喝水,喝了会有生命危险。她扶马儿坐到地上,细心地用水给马儿擦洗脸上的血污和淤泥。
这时远远地又传来了“打特务”的吼声,这次不是从5队那边,而是从2队这边传来的吼声。
4队的人们一边派人火速去10里外的公社诊所叫医生,一边赶紧把马儿抬到保管室左边的杂物房里藏起来。不幸的是,杂物房历来没有锁,门只能虚掩着。
一会儿,另外一支人马浩浩荡荡呼啸而至,照样是一个个手执器械杀气腾腾。来人走拢就问:“鸡公马儿在哪里?”这时家住这里的公社完小老师黄天雪从外面打米回来了,见形势如此紧张,就和队长黄心权一起上前说:“不知道刚才来的那些人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来人显然不相信,他们骂黄天雪和黄心权是叛徒,说:“你们这样保护他们,今后他们杀了你们,我们都不管了!”说着就到处查看。他们先是去打保管室旁的面房,黄天雪和黄心权很严肃地说:“这是生产队的面房,里面有几百斤面条,少了一两你们哪个来负责!”。他们又去打中间的保管室。黄天雪和黄心权又说:“里面装的是生产队刚收割的谷子,还没有晒干呢。出了事你们也要负责!”来人又依次去打保管室旁的杂物房。杂物房没有锁,一撞就开了。有人发现了躺在地上的马儿,大声尖叫:“这不是马儿吗!把他拉出来打死!”
近乎疯狂的人们破门而入,将血肉模糊的马儿拖出来扔到保管室外的石坝上,又是一阵棍棒齐下。这时黄天雪和黄心权带着几个农民不顾自身安危挤进去手拉着手围成一圈人墙,将马儿护在中间。黄天雪厉声说:“不许再打!我认得你们,你们无法无天,再要打,出了人命一个也逃不脱!”
对方听黄天雪这么说,一下愣住了。气氛稍稍有了点点缓解。
这时来人中忽然站出一人,自称是马儿插队的老龙2队人,说:“他是我们队的人,我们把他带回去保护他。”
黄天雪和黄心权听那人这样说,心就踏实了。黄天雪对马儿说:“你回去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要再惹祸了。”马儿连连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是,是。”
这里正好靠近黄天雪家的自留地,黄天雪顺手在种着四季豆的地里抽了两根竹竿递给马儿,马儿摇摇晃晃地拄着两根竹竿,跟着来人走了。黄天雪记得马儿还说:“从哪边走哦?”他已经没有方向感了。
黄天雪他们根本不知道,来人是在说谎,他们并非马儿插队的老龙2队人,而是师联大队人。等到走出黄天雪他们的视线后,来人见马儿走不稳,怒喝:“你还要装怪!”,又是一阵棍棒齐下。这下马儿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有倒在地上任随人们毒打,额头和双膝又往外面直冒鲜血。
这一伙人看见马儿已经奄奄一息了,就扛着棍棒径自扬长而去。
4队的人们紧张的心情刚开始放松,忙着回家做早饭。过了一阵子,忽然有人高喊:“马儿死了,倒在风垭口那边!”人们闻言立即跑过去,果然看见马儿倒卧在路边的一个泥槽里,一大群苍蝇和蚂蚁叮在他身上吸吮着鲜血。黄天雪刚满4岁的儿子保华和几个小伙伴见状上前去挥手驱赶苍蝇。
黄心云近前一看就大喊:“糟了!糟了!”一直还呆在4队的黄天勇闻讯也跑过来,他也有些紧张,怕惹出人命。黄心云和5队农民黎顺蓝用一根扁担从地下插过去把马儿的腰抬起来,黄天勇在一旁捧着马儿的头,三人一起把马儿抬到了路旁的一处竹林阴凉处。
公社诊所的所长丁明文和年轻的女医生黄月兰这时揹着药箱从显周场匆匆赶来了,他们在竹林里对马儿做了简单的检查。丁明文医生轻轻翻开马儿的眼皮看了看,摇着头说:“不行了,不行了,瞳孔都已经放大了!”
丁医生还在现场的时候,第三支人马又举着棍棒高喊着“捉特务”从安乐大队那边冲过来了。
【4】马儿尸横旷野魂断异乡
队伍中有一个来自显周公社安乐八队的农民刘哑巴,手提着一根长长的钢钎。这种钢钎是用来“农业学大寨”打炮眼用的,重10馀斤,通体呈六棱,直径约一寸,长数尺,尖端处锋利如剑,虽然不是正式兵器,但是做冷兵器使用,其杀伤力不可低估。刘哑巴膂力过人,天性野蛮,他不会说话,不像别人那样高喊“打死他”,只会发出哇哇之声,只见他走近前来,哇哇一阵怪叫,双手高举起钢钎,凌空劈面砸下,端端打在已经没有气息的马儿头上,钢钎击打头颅时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顿时脑浆迸流一地。
我们已经无法知道马儿在最后的时刻是什么心情,我想他一定有许许多多的思绪闪过脑际,但是充满整个心灵的恐怕只有两个字:绝望!他一定料到了他的生命会终结在这个极其恐怖的时刻,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救他的生命,他还很年轻,才17岁。
太阳越来越火毒了,黑色的稀泥,红色的鲜血,白色的脑浆,在烈日下呈现出极为鲜明的色彩对比,最后被一起烤干,凝固在那里。马儿的青春躯体扭曲成一团,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林子里忽然飞来几只黑黑的老鸹,扑腾着翅膀在上空盘旋,发出呜呜的哀鸣。
就在半年前,马儿还是父母膝下的宝贝儿子,还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还是重庆大城市里无忧无虑的少年,而此时他已经尸横旷野魂断异乡了。
鸡公被锁在面房里躲过了大难,经丁明文和黄月兰简单包扎后,下午3点,黄天雪和黄心权找来担架,把鸡公抬往20里外的拔山区医院。面对血肉模糊的鸡公,黄天雪极度震撼,伤势之重,远远超过设想,如果没有血海深仇,是难以下此毒手的。把鸡公从地上抬起来时,身子动了,一只脚却没有跟着动,原来那只脚已经和大腿断开了,只有皮肉牵挂着。鸡公此时已经知道了马儿的死讯,不禁泪珠滚滚,他拉着黄天雪的手说:“黄老师,你一定要护送我去拔山,路过安乐大队时他们要打死我!”黄天雪慨然应允,和几个农民一起轮流抬着担架去了拔山。对于黄天雪黄心权的救命之恩,鸡公终生不忘。1989年,黄天雪在重庆见到鸡公,鸡公热情接待,提到当年依然感激不尽。黄心权的儿子后来到重庆上学,鸡公也给了很多照顾。这是后话。
马儿的尸体当天下午被大云4队的两个地主抬到他插队的老龙2队三湾大塘塘坎上。当时正在那里劳动改造的“走资派”、拔山区区委书记周善国主动在塘边给马儿洗澡,昔日威风八面的区委书记此时成了低贱的擦尸人,他在给马儿擦身时甚为动情,望着面目全非皮开肉绽的马儿尸体说:“你年纪轻轻的,啷个不听毛主席的话嘛?叫你下来接受再教育,你就好好锻炼好好劳动嘛。年纪轻轻的,值得吗?唉,我也是个走资派呀,我也要接受教育啊。”
晚上,马儿的尸体用一个挞斗(稻谷脱粒用的木制农具,阔约五尺见方,深约尺五,形状如斗)反扣在塘坎上。
第二天,马儿的尸体被转移到了显周场上,放在卷洞月亮井旁的竹林里,那里稍稍凉爽一点,便于尸体保存。
【5】周围几座山全站满了愤怒的农民
打死马儿的当天,消息就飞传到忠县城,县上被震惊了,事态的严重程度使执政者甚为不安。为了避免进一步恶化,县里派出一个工作组赶到了显周。县公安局长沈明涛直接奔赴大云4队进行调查。当时在城里十分威风的文攻武卫司令部大员纪会元也挎着手枪神情严峻地叉着腰站在显周场上。拔山区武装部长余成栋也率了一班人来到显周。
噩耗传出后,显周公社的知青们悲愤不已,其中一些人坚决要为马儿报仇,他们涌往显周场,找公社书记张笃品说道理,在墙头书写标语“马绍成烈士永垂不朽”,这就是学校墙上残留标语的来历。
前进大队重庆知青杨秀维、黄关中两人皆血性男儿,他们离显周场不远,听说大云大队出了事,就不约而同来到显周场。
知青们要为马儿报仇的消息不胫而走,到处风传知青要杀害公社书记张笃品,血洗风垭口,一传十十传百,更加激怒了广大农民。第二天下午,后乡几个公社成千上万的农民组织起来手执器械从各个方向朝显周场进发,声称要“保卫张书记”。小小的显周场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周围几座山像爬满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站满了的愤怒的农民,地里的庄稼被践踏得一塌糊涂。显周场上战云密布,空气紧张得像要爆炸。这就是多年后被显周人引为自豪反复提起的“打马儿那年”的盛况。
花桥公社光宁大队知青、我母校初中67级同学王继善等一行数人听说了显周打死知青的惨案,相约到显周来声援。当进入显周公社天井大队时,王继善不小心摔倒水田里,衣服被浸湿,他便找来一根竹竿将衣服挑着。当他们继续前进时,已经被放哨的农民发现,大叫:“又来了一群知青,还打着旗帜!”满山的农民得知后齐声高喊:“打死,打死!”王继善一行见势不妙,慌忙掉头跑了。此事是多年后王继善亲口对我言及。
杨秀维、黄关中在公社慷慨陈词痛哭流涕,还不知道农民队伍已经形成了合围之势。不一会,农民们就从各个方向怒涛般呼啸而至。他二人一下陷入重围。周围山头上数以万计的人挥舞着棍棒发出有节奏的怒吼:“打、死、杨秀维!打、死、黄关中!”吼声如雷霆惊天动地。两位年轻的知青面面相觑,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报仇?余成栋部长见势不妙,立即把他们推进公社会计范荣宝的寝室里藏起来。这时从木耳寨方向已经有一支人马举着棍棒往公社冲来,口中高喊着:“打、死、杨秀维!打、死、黄关中!”只片刻工夫,洪流般的人群已经将公社包围得蚊子都飞不出去,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人头,到处都是棍棒。
说时迟那时快,一群人已经杀气腾腾冲进公社院里来,要将杨秀维黄关中拖出去打死。公社院内的每一个空隙霎时就塞满了人,举起的棍棒像森林一样,依然还喊着:“打、死、杨秀维!打、死、黄关中!”公社屋顶的瓦片被声浪震得咯咯作响。
人们很快就发现了杨秀维黄关中藏身的寝室:“这两个狗日的在这里!打死他们!”
情况万分紧急,余成栋部长挺身死死地堵住门口,苦口劝说农民兄弟们不要再打人了。已经打死一个了,不能再打。但是余部长孤单的身影哪里抵挡得住迎面而来的滚滚人流,他渐渐支持不住,一步步后退。杨秀维黄关中已经完全暴露在农民们面前,一道道目光像火焰一样向他俩喷射过来,窗外的山头上,仍然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吼声:“打、死、杨秀维!打、死、黄关中!”
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何万荣、党委副书记袁大唐、武装部长张明楷、妇女主任胡兴秀、文书杜心树、会计范荣宝等见情况万分危急,全部拥到门前来挡住愤怒的农民们。到公社反映情况的黄天雪正好在那里,也勇敢地站到门前。
余部长伸开双臂拦住步步逼近的农民们继续苦口劝说,他声音已经嘶哑了。形势岌岌可危,杨秀维黄关中的生命系于一发,余部长似乎自己也慢慢丧失了信心,眼泪从眼中缓缓流出。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去,给领头的农民磕头,说:“我给你们磕头了,我给你们磕头了!不要再打了呀!”
余部长声泪俱下悲哀不已下跪磕头,使领头的农民心软了一下,他继续磕头,那些愤愤不平的农民终于慢慢地极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杨秀维黄关中得救了,他们永远都记得余部长,当然也永远记得那些凶狠的面孔和惊天动地的吼声……
马儿的尸体被白布裹起来,停放在月亮井旁,那里比较凉爽,好等待马儿的父亲来后再下葬。渐渐的,裹尸布里开始有尸水慢慢渗出来,尸体在炎热的日子里已经无法再保存。三天后,马儿的父亲从重庆赶来了。父亲把裹着的白布打开一角,露出马儿的脸。看着儿子难以辨认的脸,父亲凄惶黯然,面部抽搐,老泪纵横,一言不发。
无所谓葬礼,也无所谓追悼,马儿被装进一口薄棺,草草地掩埋在显周场外的荒山上。下葬时现场只有二三十人。从县里赶来的几个军人在旁边值勤,以防有人挑起事端。公社的几位干部也来到现场。一些大胆的知青赶来为马儿送上最后一程。杨秀维黄关中他们一直陪伴着马儿的父亲。一铲铲的黄土纷然落下,棺木慢慢被掩埋,马儿的人生就此永远定格在这里,他留给人们的,是一张永远年轻的17岁的面孔。
和马儿同时惨遭荼毒的鸡公第二天经拔山转重庆抢救脱离危险,但是留下了终生残疾。
陈仁德先生
【诗人简介】陈仁德,重庆市忠县人,老知青,四川大学毕业,喜欢诗词,有作品数千首,著述十余种,持社社员、中镇诗社社员、重庆市文史书画研究会副会长,诗词研究院院长、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理事、香港诗词学会顾问。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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