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国风网 |  官方微信 | 设为首页 | 加入收藏 | 网站地图 | 活动报名/会员申报 | 证件查询 | 书画商城 我要投稿
当前位置:首页 > 百家 > 文苑荟萃
文苑荟萃
  • 新闻
  • 视频
  • 百人百事
  • 文苑荟萃
  • 那年那月 系列七(陈仁德 著)

    时间:2019-03-18 15:39:24  来源:中国国风网  作者:陈仁德

     

    陈仁德.jpg

     

     4】 “仁德的诗词还没有入门”

    我写了一些所谓的诗词后就有些高兴了,回到县城就给父亲看。父亲大喜过望,在他心灵深处是时时以书香世家自豪的,即使已经举世斯文扫地,他骨子里还是看不起那些文盲。忽然看到自己并没有读过什么书的儿子写了这么多诗词,他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此后几十年,直到垂老,父亲都因我而自豪。

    父亲将我写的那些东西用复写纸誊写数份,分寄各地长辈。其中一份寄给了我在四川乐至县工作的八舅李得镡,正是由于八舅的关注,才使我从诗词的浑浑噩噩中醒悟过来。八舅是一个诗词造诣较深的人,一生写了数千首诗词,他发现我的诗词只是有激情,却完全不合格律,严格讲根本就不算诗词。他慎重地把我那些东西寄给了泸州的胡惠溥先生,这成为我学习诗词的重要转折点,此前完全是瞎胡闹而已。

    说到胡惠溥先生,要先说一下我的外公。外公李赦虎先生是前清举人,国学大师,著述等身,一生讲学,足迹遍南北,桃李满天下,曾任清廷贵胄学堂讲席,与爱新觉罗溥仪有师生之谊,《泸州志》有传。外公一生最得意的弟子只有三个,其中一个就是胡惠溥(字希渊)先生。由于胡先生的父亲也是外公的弟子,所以胡先生称外公为太先生。胡先生少年时即以诗名,抗战时受知于章士钊先生,加入章士钊创建的饮河诗社,当时饮河诗社在重庆聚集了全国最优秀的诗词家数十人,胡先生不到30岁,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胡先生的诗词造诣可想而知。

    八舅和胡先生情同骨肉。胡先生自己也说,虽然在肉体上不是,但是在精神上,他是李家的子孙。当八舅把我写的那些东西寄给胡先生看后,胡先生只说了一句:“仁德的诗词还没有入门。”

    就是这一句话让我如梦初醒,改变了我后来的道路。

     

    5】我将以前写的诗词全部烧掉

    我请八舅转告,希望拜胡先生为师。八舅回信说,胡先生是非常讲究尊卑礼节的,胡先生称外公为太先生,那么就与我是平辈之人,不可以师生相称,只能以兄弟相称。我应该称胡先生为世兄。

    胡先生的确是恪守传统礼仪之人,他比我八舅幺舅母亲都年长,但是每次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八叔”“幺叔”“九姑”。每次见到我的外婆都要行跪拜大礼。我外婆晚年曾经居住在宜宾幺舅家,那时外婆年近90,胡先生年过70。胡先生到宜宾,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行跪拜大礼,这时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跪拜礼在中国早已消失殆尽,可是先生他以古稀之龄,依然跪拜如仪。

    八舅还说,先懂得一些格律后再向胡先生请教,现在还没有入门,何谈请教。

    我重新看了以前写的那些东西,基本上都是兴到笔随,胡乱地把一些思绪用整齐的句子或者长短句记下而已,根本没有遵守格律,连基本的平仄都说不上,虽然貌似诗词,实则什么都不是。

    于是我将以前写的那些东西全部烧掉,开始从头学起。

    这些都是初到显周时的事情,应该说,我的第一首合乎格律的诗,是21岁在显周写成的。我用幺爷爷那首诗的原韵写了一首七律,这首诗后来收在我几个版本的诗词集里,虽然非常稚嫩,却不能舍弃,因为是我的“第一首”。

    和幺祖父

    少年投笔事桑麻,为客深山自立家。秋月明时倾竹叶,春波碧处赏桃花。

    旷怀愿与孤云伴,壮志何求俗物夸。公社风光无限好,故园东望隔天涯。

    30多年后,梁上泉先生建议将公社二字改为社里,所以后来的版本此处为“社里”。

    如今回头看这首学步之作,颈联“旷怀愿与孤云伴,壮志何求俗物夸” 语极平淡,但已经暗暗预示了我的一生。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在这里已经初露端倪。我后来的人生道路,我对权贵的鄙夷蔑视嫉恶如仇,都从这里开始。我自比孤云,而将他人视为俗物,这一点显然是从古人那里学来的。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杜甫的“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此时已经深入我的骨髓。此前我所受的毛泽东的关于改造世界观的洗脑教育,在唐诗宋词面前黯然失色。可见高雅文化具有多么惊人的魅力,是多么容易进入我们的心灵。而专制独裁者为什么要焚书,正是他们缺少自信,转而对高雅文化心怀恐惧的表现。

      我将这首诗寄给八舅,八舅又转给了胡先生,胡先生认为完全和律了。此后,八舅就叫我直接给胡先生去信了。

     

    6】 天天盼望胡先生复信

    从此我就严格地按照格律写作诗词,养成了自觉遵守格律的习惯。其实只要跨过这个门槛,以前认为很难的格律就并不难了。问题是,如果没有人指点,就会一辈子徘徊在门外。

    那时每天都满脑袋的诗兴,兴致勃勃如痴如醉,总想写出来。在显周那个荒远的地方,我独自吟哦,找不到可以商榷的人,真的是“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到小学去和刘尔彬老师等讨论,他们却慎言诗词。谁都知道那时诗词是被打入冷宫的封建糟粕,不敢涉及。平心而论,他们的诗词知识也欠缺。于是,给胡先生写信请教,就成了我惟一的选择。

    我曾经写过一篇长文《桥洞下的悲怆诗人》详述胡先生的悲惨遭遇,这里不多说。总之,胡先生一无所有生计维艰,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给胡先生写信,必须把空白信笺和邮票(当时每张邮票8分钱)都寄去,否则他无法回信。我每写好一首诗词,就立即寄“泸州市滨江路一号附一号胡惠溥收”。起先我还以为“滨江路一号附一号”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后来才知道,那其实就是靠近江边的永丰桥洞下的一个窝棚,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胡先生就孓然一身栖息在桥洞下。

    每次把信投寄出去后,我就盼望着胡先生的复信早点到来。估计着复信快到了,就反复去邮政所韩国政那里打听,有时把韩国政搞得很不耐烦,说:“信来了我不晓得给你吗。一天就来问什么?”

    终于盼到胡先生的复信了,心情激动得很,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口气看几遍,基本上能够背诵。胡先生复信都是传统的信札款式,毛笔小楷立书,文笔非常典雅优美,对我寄去的诗词稿耐心地修改或点评,除了鼓励我,有时也会毫不客气地说“此首删,无甚意味。”有一次我诗上有这样的句子“远游天外归何日,遥隔云端忆我家。”胡先生说,“显周亦属忠县,何言远游天外。”复信一般都要把他自己的近作抄给我,这些差不多成了我的范本。

    兹录胡先生信一封于后,以见一斑:

    仁德弟台如晤:

    來書奉到已久,會因初自蓉城回里,心情尚未寧貼,再則目疾愈甚(白內障),幾成半盲,以故稽遲,幸勿怪。大詩七絕盤拏橫逸自成姿媚,甚佳。詞與七律亦均清婉可誦,惟終覺空響。此由見與讀皆甚少之故,多讀即可解決此類問題也。特尚有進步者,吾弟少年,正當具一股英銳之氣,奈何字裏行間動多哀感,此非載福之道,望留意焉。此次錦里之行出於蓉城友人之再度邀請,小住月餘(陰九月二十二到蓉,十月二十五回里),寫有小詩多首,茲錄另紙。近雖半盲亦勉為毛錐書,其實如此之大字亦看不清,正如在雲霧中也。子桓云“年一過往何可攀援”,一歎!承惠烤火之需已拜領。不盡百一,專此即問

    近好

      希淵載拜

      戊午冬月十四日

      原信无标点,我录入时加了标点。括号内的文字系双行小字夹注,加括号以示区别。原信为繁体字,胡先生坚决反对简化字,终生不写简化字。他多次告诫我作诗不要写简化字,而我从小已习惯简化字,许多繁体字没有掌握好,辜负了他的希望。

     

    7四野虫声伴读诗

    我那间狭窄低矮的土屋是我个人的小世界。晚上关起门来靠着残缺的玻板摊开书,一会就能进入唐诗宋词的世界,好像穿越时空回到了唐宋时代乃至更古老的时代,在和古人对话。古代诗人一个个在我眼前复活了,他们或飘逸潇洒才华横溢,或孤高傲岸卓立不群,或深沉雄浑气势如虹,或悲天悯人歌哭无端,或慷慨悲凉高唱入云,或缠绵悱惻风流蕴藉。在唐诗宋词的天地里,我看到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小桥流水,长亭送别,细雨骑驴,扁舟横江,把酒高歌,对月起舞。各种充满诗意的缤纷画面如同万花翔舞,美不胜收。此时便浑然忘却身边的荒凉寂寞破陋寒碜及一切。

      一个秋天的晚上,皓月当空,清风送爽,我独坐窗前直到夜深,用一首词来寄托情怀:

    满江红 月夜抒怀

    隐隐松林,雁飞去,无边秋色。蝉声里,沉吟溪畔,徘徊悄立。漫漫长宵灯黯淡,遥遥广宇星明灭。正三更,窗外露微凉,寒蟾碧。 人间事,风飘叶。少年志,当如铁。问茫茫尘世,谁为豪杰?海内沉沦非独我,天涯羁旅原多客。渐长空万里簇朝霞,东方白。

      这首词所抒之怀,正如胡先生所批评的是“终觉空响”,但确实是我当时的精神写照,在和李佑对话后,我就一直自励“少年志,当如铁。问茫茫尘世,谁为豪杰?”虽然身处荒远屡经挫折,但始终心志不改。

    这期间我写作的诗词不少,若干年后回头再看,觉得浅陋之极不堪入目。故大部分都删去不存。收入我后来集子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如《访精华杨靖环不遇

    花落泉声响,山深石径斜。柴门一把锁,土屋几鸣鸦。

    岂为访新友,翻疑还故家。仍随所来路,归去见红霞。

      杨靖环是我姐姐的同学,我家邻居,插队在精华公社乐观大队,我跋山涉水几十里去寻访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他门口,门上却横着一把铁锁,他外出未归。我不得不原路返回,又重走几十里,这时已经晚霞满天了。

      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当时的创作热情高涨,什么事情都容易触动诗思。世纪之末,我偶然翻出了当年在显周的许多信札,读之难禁怀旧之感,曾作诗四首,其一为:

    旧札重开鬓已丝,墨痕点点忆当时。一灯如豆清宵冷,四野虫声伴读诗。

    应该感谢唐诗宋词,伴我度过了那些寂寞的时光,让我找到了可以相伴终身的最高雅的精神伴侣。在我后来的漫漫人生中,诗词给我带来了许多快乐,许多享受,许多荣誉,也给我带来了许多机会,给我提供了许多平台。中年以来,我已经频频出入于全国诗坛,遍交海内外名家,虚声远播了。如果没有唐诗宋词,我的人生一定不会如此充实。虽然由于诗词的熏陶使我变得愤世嫉俗厌恶官场自恃清高,从而一次次失去升官发财的机会,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诗曰:

    不拜财神不拜官,飘然来去一儿男。性情岂为荣华改,文字宜将道义担。

    身许清贫终未悔,志存高远久弥甘。古贤遗范堪追慕,风雨孤村老学庵。

     

    第五章 交新朋友

    1】见到一位陌生的青年老师

    大约在九月的某一天,我在显周小学见到了一位陌生的青年老师,当人们把他介绍给我时,他落落大方地向我伸出手来,连声说:“你好,你好。”我一听,是重庆口音,就断定他是重庆知青安排工作到这里来的。既然都是知青出身,我们的距离一下子就缩短了。

    这个青年老师叫成适隽,年约二十五六,身高一米七,头发略为卷曲,皮肤略黑,目光闪烁,好像随时在迅速地思考着问题。听其自述,他父亲是老地下党,和忠县县委书记李遵禄是老战友,现在是重庆邮电学院的一个什么官员。他是重庆五中(即广益中学)高中三年级学生,1966年即将毕业考入大学之时遭遇文革爆发,从而与大学失之交臂,于1969年初到忠县巴营公社插队当了农民。后来考入忠县师训班(文革忠县师范学校停办,县上为了解决师资临时办的师资训练班),师训班结业后正要分配到小学任教时,他父亲成了“三老会”成员,从响当当的红色老革命一下子变成了打倒对象。

    所谓三老会,是指的由部分老红军、老干部、老地下党员组成的反动组织。这个组织其实根本不存在,完全是捏造出来的。江青曾经在文革的一次讲话中点名说到“三老会”,她说“‘三老会’反动得很,要坚决镇压。组织要解散,核心成员一定要专政。” 由此制造了大量冤案,直到1984年7月,四川省委5号文件《关于为所谓“三老会”组织平反的通知》才最终解决了这一问题。

    在以出身定罪的时代,由于父亲成了“三老会”成员,成适隽就没有资格当老师了,转而被安排到忠县二轻系统的东风农机厂去做了一名木匠。到了1973年,“三老会”的问题部分得到了纠正,陈父官复原职,于是成适隽回到教育系统,被安排到显周小学。这便有了我们的相识。

    成适隽到显周小学的当天就显示出过人的才艺。学校里的风琴、手风琴在他的拨弄下飘出阵阵动人的旋律,他十分熟练地弹奏各种乐曲,时而欢快,时而悠长,时而奔放,时而婉转,让学校的老师们大开眼界。他随身还带来了二胡和笛子,二胡独奏“赛马”,笛子独奏“扬鞭催马运粮忙”,都演奏得有板有眼,韵味悠长。在很短的时间内,他过人的才艺便征服了学校的所有老师,以前的音乐老师立马黯然失色。

    在摆弄完所有乐器后,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我最擅长的是扬琴”,他双手前伸,做了一个敲打扬琴的动作,“可惜这里没有。”

     

      【2】又来了一位青年老师

    成适隽来后开学不久,学校又来了一位青年老师,也是个重庆知青,他叫余宏根,外号“猫儿”,显周凡是和他相熟的人都不叫他的大名,而是亲切地叫他猫儿,他也毫不在意,久而久之,大名反而渐渐被遗忘了。他后来成了我的挚友,直到如今。为了还原当时的历史,我的行文还是使用“猫儿”这个称呼,虽然有失尊重。

    猫儿,中等身材,肌肉发达,国字脸,头发朝前覆到额上,颧骨突出,目光炯炯,插队师联7队,是重庆11中高中三年级毕业生,和成适隽一样,如果文革还晚两月,他就进入大学了。我和猫儿一见如故,双方似乎不需要过多了解,就已经互相产生了信任感。

    显周小学虽然名义上是小学,但是在文革期间,很多小学都附设初中班,猫儿和成适隽是负责的初中课程。猫儿的数学很好,教初中数学。

    这个猫儿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据说他本已被学校内定保送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但就在即将进入大学之时,文革开始了,他出于对共产党和毛泽东的忠诚,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运动,到北京天安门广场去接受毛泽东的检阅,然后回到学校开始造反。他是重庆11中815派的领袖人物,他所创建的战斗组织是大名鼎鼎的“红卫兵第四野战兵团”,他是这个兵团的司令。他非常虔诚地步步紧跟毛泽东的战略部署,是真正的革命闯将。武斗爆发后,他舍生忘死坚守战场,经历多次生死之劫。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在为毛泽东而战。不过他完全没有想到,没有多久,毛泽东就把他和千千万万的红卫兵一起赶到农村当了农民。直到最后离开学校时,他都是无限忠于毛泽东的,他带头响应毛泽东的号召报名下乡,“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他只带着非常简单的用品奔赴农村,但是却没有忘记把一张马恩列斯毛五领袖并列的画像带到乡下,那张画像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红卫兵第四野战兵团”一些战友的签名。生产队把他安排在一个年久失修的破屋里,破屋四面用竹块编成,许多竹块已经掉了,从外面可以任意伸手到屋里去,墙壁外的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看见屋里的一切,而屋里也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除了一张旧木床和地下的一个大红苕窖,一个土灶。惟一有点亮色的就是床头那张红红的马恩列斯毛五领袖画像。

    猫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一点哀叹,他马上就扛起锄头和社员们一起去“改天换地”了。很快他就成了知青中的代表人物,经常受到公社的表扬。1971年,万县地区召开九县一市的知识青年先进代表大会,全县几千名知青中只选出几十人赴会,他便是其中之一。由于他的突出表现,公社多次向前来招工的厂方推荐他,招工组见他条件不错,也很乐意招他,谁知,他在文革中的表现却成了巨大的障碍,每次政审时,都因为文革问题而通不过。这次,显周小学差一个民办老师,公社就让他来了。也因为如此,我们成了终生的朋友。

     

    3】 和高三崽儿在一起

    我和猫儿、成适隽三人经常在一起,成为显周场上引人注目的风景。那时知青十分崇拜解放军,喜欢穿草绿色军装,特别视战士服为时尚。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搞到了一件来自部队的货真价实的战士服,三人同时穿着战士服得意洋洋地并排走在显周场上。

    都是知青出身,而且都来到了显周这个荒凉的地方,“同是天涯沦落人”,因此我们三人共同的语言很多,在一起经常是长谈到深夜。

    成适隽非常健谈,说起话来绘声绘色,眉飞色舞,生动中透出幽默。“我们又遭到了可耻的失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蒙上了一层惨淡的色彩”,“这家伙是一种资产阶级的性欲”……这些话经常从他嘴里冒出来。

    他尤其喜欢讲文革经历。

    “大串联时我全国到处跑,到北京意外路过中国青年出版社。以前读过不少中国青年出版社的读物,心中的形象非常高大。嘿,没想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牌子只有这么矮一点点。”他用右手像拍皮球似的比了一下,斜着眼嘻嘻直笑。

    “我在上海南京路电影院看电影,看到精彩之处,银幕下方的一块小牌子忽然亮起了暗绿色的字,‘重庆5中成适隽,外面有人找。’好奇怪,上海有人找我,而且找到电影院来了?”

    “我们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外地演出,我弹扬琴吹笛子拉二胡,从重庆演到成都,最后一直到了大凉山。那些地方大多是彝族人,穿着察尔瓦羊毛披毡),头上包着厚厚的黑帕子,帕子前面伸出一根向着天上,像天线似的。那个东西叫天菩萨,不能去指的,指天菩萨是对人不尊重,人家要找你拼命。”

    “我父亲不想我在忠县一辈子,一心想我回重庆,在重庆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是个医生,父亲一定要我去见面,我只好去了。她带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不过,我在忠县东风农机厂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是个翻砂工,非常漂亮,我舍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成适隽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不论说到哪里,他都会很自负地说:“我去过的,我去过的。”他还爱把猫儿扯到一起来说:“我们这些高三崽儿。”这些话似乎对我含有一丝并非恶意的漠视。我那时最远就到过重庆,是比他们低五个年级的“初一崽儿”。每次听到他说去过那些地方,听到“高三崽儿”,我就有些自卑。我知道我和他们有很大差距,但是我自己会暗暗去努力奋斗。我和李佑对话时不是说了吗,我要做忠县第一流的文人。既然第一流当然就不能亚于高三崽儿啰。有一次在一个老师房间里,正好有一本《中华活页文选》合订本,他们打扑克,我就在一旁看书。过了一会我就说,你们打扑克这点时间,我已经背完了曹操的《步出夏门行》,比你们打扑克更值得。

     

    4】我们被扔到八阵图那里

    同为高三崽儿的猫儿,和成适隽的性格迥然不同,他为人踏实耿直,不事张扬,行为率真,嫉恶如仇,在成适隽的滔滔宏论面前显得有些语拙,但是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其精彩程度,却并不亚于成适隽。这并不是他的口才胜过成适隽,而是他所讲述的事实本身十分精彩。他讲到兴头上,成适隽也在一旁侧耳倾听。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是一心一意关心国家大事,像毛主席号召的那样去点燃革命的烈火。1967年1月,我们得知奉节县的保皇派占了上风,搞了一个假夺权,实质是真保皇。我就带了十多个同学到奉节去,成立了一个驻奉节联络站,宣布保皇派的夺权无效——现在想起关我屁事。一时奉节县的造反派都来联络站走访我们,我们旗帜鲜明地公开支持他们。那时小县城对外地大城市去的红卫兵都有一种敬仰之情,我们的频频活动使造反派的人很受鼓舞,引起了保皇派的仇视。那段时间奉节是保皇派的天下,我们很快就陷入了劣势,经常被围攻。但我们毫不畏惧,坚决地和他们斗争。到后来我们的势力越来越弱小,根本对付不了保皇派了。

    有一天保皇派召开大会,强行把我们十多个同学揪到大桌子上,两个大汉按住我们一个,压着头斗争我们,连女同学也不放过。我们一次次昂起头来,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可挨打,可挨斗,誓死不低革命头。”高唱“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他们一次次把我们压下去。会场上人山人海,口号声惊天动地。我们真的一点都没有怕,宁死不屈。

    这里有一个细节要特别讲一下。我被揪着头发强令低头认罪时,一个从重庆某高校返乡的大学生走到我面前来,用极其鄙视的眼神斜眼看着我,高声朗诵毛主席诗词:“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我感到非常受辱,使劲朝他呸了一声。这个故事后来还有下文,暂时按下不表。

    大会结束后,我们又被押着满城游斗。傍晚时,我们都已经筋疲力尽。我对大家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当着天空中出现乌云的时候,我们就指出,这只不过是暂时的现象,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不要被眼前的困难吓倒,革命有时是会处于低潮的。大家齐心合力,坚持到底!但是,我们现在不能硬拼了,我们要采取另外的方式来进行斗争。我宣布,从现在起开始绝食。”

    同学们都拥护我的决定,在寒风中,大家坐到一起,虔诚地手捧着毛主席语录本开始绝食。我这一招其实是从小说《红岩》里学来的。监狱里的革命战士们为了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斗争,采用的就是绝食的方式,结果斗争胜利了,反动派被迫让步。我当时以为,奉节的保皇派也会让步。谁知保皇派的头头们根本没有把我们的绝食当一回事,他们除了冷笑,什么态度也没有。那个返乡大学生又来到我们面前朗诵“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奉节城里的市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过什么绝食,觉得很新鲜,都争着来看稀奇,就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这种毫无政治立场的围观让满怀豪情的革命小将们颇有几分尴尬。

    从第一天早饭后到第二天下午六点,将近两天我们粒米未进,一个个都已经饿得头昏眼花饥火中烧,但是没有一个人喊饿叫苦,大家都坚持着,斗争不胜利绝不收兵。这时保皇派头头儿带着一队人来了。我以为他们是来谈判的,估计绝食斗争已经取得了胜利,我都考虑好了谈判的条件。不料来人一言不发,走到面前就四个人对付一个,把已经因饥饿而开始虚脱的我们一个个拖着往城外走。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处置我们,总之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结果到了著名的古迹“八阵图”那里,就是《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摆八阵图的那个地方,那是长江边上的一片河滩。

    我们开始拼命挣扎并高喊口号“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但是疲惫的身躯已经被死死抓住动弹不得,声音也微弱得像呻吟。他们四个人提一个人,四双粗壮的手分别抓住我们的四肢,我们的身子像大字一样在空中横着。直到这时我们也还是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置我们,只有徒劳地挣扎,听任他们摆布。人到了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都是这样。

    他们提着我们十多个男女同学,朝着长江边走去,我们已经听得到江中的波涛声了,难道要把我们扔到河里喂鱼?到了江边平坦的浅滩上,他们喊着“一、二、三”,将我们在空中荡了几个来回,然后一起发力将我们扔出去。那个头头说“让你们去绝食吧。”我们像口袋一样沉重地跌落到冰凉的浅滩上,身上粘满了沙子。他们冷笑着,任凭我们在沙滩上痛苦地挣扎,然后转身扬长而去。黑沉沉的江边就留下我们这些无助的同学。

    我们的绝食就这样宣布失败了。这些保皇狗,还不如《红岩》里的国民党反动派。

    我首先爬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子,同学们接着都很坚强地站起来了,包括女同学都没有一个流泪……夜幕降临了,高高的夔门已经隐没在黑暗中。茫茫天地,我们向何处去?

    我思索片刻,脑海里忽然闪电般冒出一个念头:我们徒步穿越三峡,到宜昌去乘火车赴京告状,向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控诉奉节县保皇派的罪行。我把这一念头说出来,立即得到所有同学的拥护。“走,到北京去告状!”

    这时一个同学提议:“我们先到彭咏梧烈士墓前去宣誓,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大家纷纷叫好,于是强忍饥饿相互鼓励着走回县城,来到彭咏梧烈士的墓前。大家一个个戴好红卫兵袖章,庄严地举起右手。我带头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成千上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奋勇前进吧!”然后大家一起正气凛然地庄严宣誓:“为了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不怕流血,不怕牺牲,高举造反大旗,直到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的誓言在冬日里冰冷的晚风中飘荡,显得异常悲壮。

    宣誓完毕,一个个才感觉肚子饿得咕咕响,找到路边的一家面馆,把所有人身上的钱摸出来凑到一起,仅够每人吃一碗小面,原来在挨斗时钱包都不翼而飞了。吃过面稍稍解决了一点儿饥饿,身子也暖和了一些。

    同学中有几个带着手电筒,这下发挥了作用。就仗着几只手电筒,我们一群少不更事的中学生在无尽的夜幕中走进了以险峻闻名天下的瞿塘峡。

     

     

      65315c3258c7551c832c780bd7a186fa.jpg

    陈仁德先生

         【诗人简介】陈仁德,重庆市忠县人,老知青,四川大学毕业,喜欢诗词,有作品数千首,著述十余种,持社社员、中镇诗社社员、重庆市文史书画研究会副会长,诗词研究院院长、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理事、香港诗词学会顾问。

     

           责任编辑:王海峰  

    网友点评

       

    版权信息

    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如会员发布的作品有侵权行为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处理!
    如未经授权用作他处,作者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国风网  备案号:皖ICP备19013950号  公安备:34060002030165
    Copyright © 2015 - 2019 国风网 All Rights Reserved.

    联系我们

    国风网
    商务合作:138-1064-8262
    邮箱:zgguofeng@126.com

    关注我们

    国风网 官方微信
    扫描二维码
    关注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