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村东头有课老槐树,它多大了?没人能说得清楚。有的说一百多年,有的说两三百年,莫衷一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它就是我们那个村庄上最大的一棵古树。它高大、挺拔、伟岸、蓊蓊郁郁;夏季供人纳凉,冬天为人指路;晴天为人遮阴,雨天让人避雨。它茂密的枝叶,雨打不透,风吹承欢。夏季突然暴雨袭来,人们立即放下农具往家跑,没跑到家大雨滂沱而下,这时躲在粗大的老槐树下就是最好的遮风避雨地方。树下站满了,年轻人便爬到树杈上去躲雨,顺便到老鸹窝里去掏老鸹蛋,闹得一群大老鸹盘绕大槐树“呜哇”大叫着去啄掏蛋人的头。它长在村口通往集镇的路边上,如果有人迷了路,或者夜间走路出现“鬼打墙”,只要看到那高大的树冠,就立即辨清了方向。
没想到它如今也要进城了!随着城镇化的推进,我们那个古老的村落早已破落凋敝。开始是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后来就把家安到城里,孩子在城里上学,于是又把老人接到城里去接送孩子上学。就这样老年人逐渐去世,中年人随孩子进城去带孩子的孩子,村上的人就越来越少,再也没有人在那棵老槐树下遮阴避雨;更没有人去采摘那成嘟噜子的槐树果子吃;有了手机导航,谁还要那老槐树指路?想当年,它既是村上的会议中心,也是信息中心,又是人们说长道短、拉家常的休闲中心。在它旁边不远处的一口老井更是人们离不开的生活之地,现在地下水早就不能吃了,那口延续百年的老井被填埋。这棵比老井年龄还大的老槐树也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再也没有人关心爱护它,孤独并自在的活着。没想到寂寞多年的老槐树突然被县政府的领导看中了。在这年盛夏的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雨,雨过之后的老槐树绿叶纷披,更加郁郁青青。几辆小轿车从县城驶过来,带着泥泞和尘土直接开到老槐树下。车上下来几个干部,村书记带领着,一行人面对老槐树指指点点,叽里呱啦说了一阵便扬长而去了。今年在县里召开的“两会”上,全体代表们表决通过了几件有关全县人民福祉的重大决定:其中县委(政府)搬迁新大楼办公和创建文明城市是摆在前面的头等大事。因此,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充分利用可以动用的一切资源,务必圆满完成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老槐树进城,也是为这项伟大的事业做贡献!
县里干部看过老槐树的第二天,就开来了一个大挖掘机,轰隆隆在树根的周围刨一阵子,然后就用一根粗大的钢丝绳箍住树干,随着人群一声吼叫就把老槐树连根拔起。接着又上去几个人用草绳把树根连土带泥缠裹起来,以免粘在树根上的“老娘土”掉下来。树冠太大了,大卡车装不下去,于是又有一帮人上去,砍的砍,锯的锯,撇的撇,七手八脚一会就把树枝弄光秃了。鲜嫩的绿叶落了一地,像杀鸡留下的一地鸡毛;被砍断的树枝流淌着脂液,像生离死别的纵横老泪。整个拔树过程进行得异常顺利,没有人出来过问,更没人来阻拦,因为这棵树是公家的,无主。再说村上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大家都忙着去挣钱干自己的事,谁还来关心这棵老槐树的生死命运呢?我作为一个乡镇干部,不仅没能阻止老槐树搬家,还亲自参与了这次砍伐。当我看到缺胳膊少腿,浑身伤痕累累的老槐树被装上卡车时,不禁泪湿襟袖。
小时候听爷爷说,这棵老槐树是大地主李魁俊家祖上留下来的。解放前这棵树就有一搂多粗了,它长在李家大院的大门外边,成了李家兴旺发达的风水树。因为李家在几百年前考中一位进士,那在附近几个县都是出名的。土改时,李家的土地分给了贫下中农,李家的老宅——李家大院也收公,做了村公所。后来,村里办了小学,村公所搬走,李家大院又成了小学校。附近十几个村庄的孩子都来这里读书,我爷爷是当时唯一的一名教师。李家大院的门口本来有两颗一样的大槐树,因为办学校没有课桌,村主任就下令拔掉一颗老槐树做小课桌。槐树做家具可是最上等的好料,就连地主李魁俊家嫁女儿做嫁妆也没舍得用槐树做桌椅,可见和我爷爷同辈的那个村主任是多么重视孩子的教育。上课铃就挂在老槐树的大树杈上,铃上系了根麻绳,拽动那麻绳,铃声就响起来。一天正在上课:“社会主义好”,突然铃声当当当敲起来。“一下、二上、三预备,听见乱零就站队”。听到乱铃,大家都一起往外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跑到门口一看,原来是一只大黄狗正咬着那根大麻绳乱甩,那条狗肯定认为麻绳上面拴的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试图通过甩麻绳把食物弄下来。从此,那个撞钟的麻绳就被我爷爷栓到了一人多高处的大树干上,别说狗,就连个子矮的人都够不到了。
五八年大跃进,有人要把那棵老槐树砍掉炼钢铁当柴烧,村主任硬是不同意,说:“这棵老槐树是咱村上的风水树,原来是地主家的,现在地主打倒了,这棵树就是咱全体村民的了。保住这棵树,才能保住村上的风水,以便让我们村旱涝保收,年年都有好收成。同时,它还能为我们遮风避雨,承阴纳凉。”有几个青年积极分子要表现自己,就借这件事给村主任扣帽子:说他反对大跃进,反对三面红旗。无奈之下,村主任只得同意砍去树头,把树干留下来。
没想到第二年,老树又发新芽,涅槃重生之后长得更加旺盛,大枝小条一起往上蹿。六零年大饥荒,人们吃尽了榆树皮和茅草根,老槐树上结的果子也成了美味。把一串串槐树果子摘下来,煮熟剥去皮,里面的肉很好吃。由此说来,这棵老槐树确实是棵风水树,因为它在关键的时候救了一些村民的命。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李家大院作为封建社会的老建筑被强行拆除,小学也就此停办。不知是谁,用草把子塑了刘少奇和王光美的泥像,跪着被绑在那棵老槐树上。从此,老槐树浑身上下都是标语口号,旧的被风撕掉,新的又立即被糊上,诸如:“打到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等等,层出不穷。于是,老槐树似乎就成了批判对象,来往的行人过来过去都对它狠狠地踢上几脚,以抒发强烈的阶级仇恨。报纸广播一天到晚都说新旧社会两重天,人们害怕再回到旧社会的老路上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啊!老槐树就此也蒙上了历史的耻辱。然而,幸运的是它却因祸得福,没有因为他的古老而被破坏掉。它不仅完好地存活下来,而且越长越旺,更加根深叶茂。
又过了若干年,生产队解体,村民分地单干,不知什么时候刘少奇夫妇的泥塑跪像被人拆掉,扔进了垃圾堆。从此,再没有人来老槐树下开会集合拉家常,也没有人再来遮阴乘凉、躲风避雨,更没人会爬到树上去摘树果子吃。学校不在了,孩子们就不见了,老槐树下失去了昔日的热闹与喧嚣,从此孤独而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春夏秋冬。她依然春荣秋枯,夏繁冬眠,静静地站在村口数着岁月的沧桑,通过自己的年轮记载着发生在村上的一幕幕历史悲喜剧。每当看到外出的游子归来,它老远就招手引路,拍手迎接。
然而,这一劫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去。县委(政府)要乔迁,不知是谁发现了这棵老槐树,作为风水树被迁进新落成的县委(政府)大院门前。据小道消息传布,新来的县委书记是南方人,叫郭怀旺,特别相信风水之术。在建新办公大楼时,特意从北京请了个风水大师帮助选址,大楼落成之后又按照这位高人的指点,花了几十万块钱从几百公里之外运回一块巨石竖立在新大楼门口。石头上面刻着“执政为民”几个血红的大字。这棵老槐树就栽在那块大石头的后面,因为老槐树的学名叫“国槐”,声音同“郭怀”。有了这棵大树做靠山,郭怀旺书记一定兴旺发达,官运亨通。县委(政府)搬迁之后,接着就是迎接创建文明城市大检查,全市人民总动员,立即行动起来!所有的街道一时间都绿化起来。为了迎接创建文明城市的检查验收,大街小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暂时封闭了几处跳蚤场;马路不论宽窄也都设上栏杆,以便汽车和行人分开;所有的公厕都派人轮流值守,暂停使用不准人进出……整个城市“忽如一夜春风来”。至于那反季节栽植的花草、树木能不能成活下来,也就没人去想了;人们乱闯红灯,乱丢垃圾的积习能否改变,也不在考虑之内。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棵老槐树被反季节强行移栽到新落成的县委(政府)办公大楼的院门外。
这年的夏秋之交,我到县府办完事,从大楼里出来,一眼就望到那棵老槐树。只见它枝干叶黄,浑身上下绑着数不清的吊水瓶子,一根根软皮管子从吊水瓶接到根部,看上去活像一个进了重症监护室的危重病人正在进行紧急抢救一样。一股邪风吹来,枯黄的叶子纷纷下落,一个扫卫生的妇女一边打扫落下的树叶,一边不停地咕噜噜骂娘。我不禁走上去问:“大婶子,这颗老槐树生病了吗?”
她抬起头,翻眼看看我说:“哪知道呀!自从栽上这棵老槐树,我就没有一天的清闲。不但天天扫这扫不完的落叶子,还得随时察看这些吊水瓶子,看到里面的水滴完了就得立即向处长报告,让人换吊水。没想到这树也能像人一样的打吊水!人们都说,这棵树享受着比科级干部还高的待遇,因为照这样养着一棵树,一年的花费比科技干部的工资还要高。像我这样的临时工就更不能和这棵老树相比了,我生病都不敢去医院里看。”
那妇女啰嗦个没完,不断有人从办公楼里走出来,我也不便再和她多说。望着渐渐枯萎的老槐树,我不禁对天长叹!常言说“树挪死”,何况是这把年纪的老树,又在盛夏的季节里来到这有当兵的站岗放哨,戒备森严的人民政府大门前。
看来人再能,这自然规律是没法改变的啊。
世事多艰,作为一个乡镇的小干部,深感压力山大,活得更不容易。我整天忙着各种检查、评比、开会、发文、汇报、总结……也就把老槐树的事抛到了脑后。不觉中,又一个春夏过去。一天,我到县府办完事,天已黑下来。出了大院,抬头一看,只见那棵老槐树上彩灯明灭,火树银花,光彩四射,远远望去不免让人赞叹它的枝繁叶茂,绿色青葱。啊,这棵老槐树终于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它又活过来了,并且再次凤凰涅槃,长得这么茂盛。真是让人感到欣慰,更让人没想到!我这么想着,身不由己就走到老树跟前,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原来他早已枯死了,干枯的树枝子上刷了层绿色油漆,塑料的假枝、假叶层层叠叠挂在大枝小杈上,在彩灯的照射下,显得光彩夺目,枝繁叶茂,一派生机勃勃。不仔细观察研判,很难让人看出它是一棵早已干枯的假树……
由此,我更加惊叹当事者的绝顶聪明,空前绝后!
李继领先生
【作者简介】李继领,自号三一居士。释意: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求真一贯。现为太平书院院长、著名现实主义作家、思想家。
责任编辑:孙克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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