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千年月(上)
在淮北平原上,流淌着一条古老的河流,它就是睢水。
随着岁月的流逝,黄河数次夺淮入海,雎水均殃在其中。故自西汉以来,不断的改变着名称。它日夜向南挟汴奔流,滋润着古老的相淮大地,也流传着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倘佯河边,掬一捧清波,能觅到春秋时期的月影,聆听大汉王朝的大风以及两晋间竹林七贤的风流。好像历史上许多重大事件,都与水关连。睢水汤汤,丰年穰穰,两岸富饶而又安祥,这是《诗经》的描述。那沿岸一字摆开几道渡口,由此可北通齐鲁,南抵楚湘,东南通衢吴越。长堤上杨柳随风,伸向无尽的远方,一条小船在缓缓划向对岸,数名汉子簇拥着一名老者。船下流水无声流向东南。孔圣人周游列国,曾困于匡,厄于陈蔡,一年年过去,仍复礼无望,这是第三次由此向南问道老子。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也许就在这条河上有感而发的。
其实,睢水是有资格称为孝水的。随行的子路,这个髭须大汉,性格刚强,文武兼备,却迷恋上两岸的万顷稻禾。在睢水的右肩一个叫口子的小镇上,他迎娶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两千年过去了,其后裔己遍布古相之地,循口子镇周遭,总能见到仲姓人家。现在口子老城的后街仍有仲子祠。飞檐挑角,红黄琉璃,两扇大门宽约十米,也颇有气势。只是无人修补,愈显凋寂。想那仲由,也有百里负米之典,尚在二十四孝中,只是祠堂怎会旧了呢?唉,也许是子孙们都穷了点!
说到了孝,在睢水边,还有一人不能不说,“鞭打芦花”的闵子骞,在孔门中以德行与颜回并称,为七十二贤人之一。在千年之后的《二十四孝图》中,闵子骞排在第三,也叫芦衣顺母,或曰鞭打芦花。这闵子,早丧母。父娶后母,生二子,衣以棉絮;妒骞,衣以芦花。父令骞御车,体寒,举止失措。父一鞭抽来,衣破,露出芦花。父查知故,欲出后母。骞云:“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母闻,悔改。这个故事的发生地,就是在睢水旁的“鞭打芦花车牛返村”,这个村名,是全国最长的一个村名,有特点!
当然,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共姬姑娘,这位鲁国的公主自幼仰望高山,但在灵魂深处,更渴望平原上的绿水碧波日暖草薰。归宋后,曾携手共公同游睢水,湄边濯发临水插花,美人美景,醉了宫娥们,披一身月光,才缓缓而归。也许是贪享了大自然的柔媚,也要品偿一下人世间的遗憾。嫁过6年,帝崩,独守33年,死于宫廷之火。这女子极望作睢水之鱼,可偏偏作了涅槃凤凰。共姬以女人夜不下堂为由,甘愿被大火烧死,这是史书上记载的。
可我常想,身为太后之尊,纵即无火,一人夜行,谁敢非议?再者,烈火焚宫时,侍女何在?若不救出太后,宫女尚有命否?除非,宮中竟无一人侍奉太后,这说明太后处境不妙,不是软禁,则在冷宮。也许共姬绝望至极,甘愿自焚而死。可见共姬死有别因,应是宫廷倾轧的牺牲品。也算是睢水的一个冤魂而已!
睢水在古代曾发生过三次比较著名的战役。
最近一次是淮海战役,国共两党逐鹿中原,双方投入兵力竟达百万,直杀得日月无光,山河变色。这一战历史如何评说姑且不论。笔者曾有旧作一首,让读者见仁见智吧:百万男儿厮杀后,多少深闺人哭醒。
著名的睢阳大战就在睢水上游商丘惊心动魄地上演,张巡血战睢阳,最终为挽救唐朝的江山付出了昂贵的代价。那是安史之乱,不说也罢!
公元前205年的春天。话说西楚霸王定都彭城后,率兵攻齐。那汉王率五国之兵约60万人,一举攻破楚都。项羽闻讯,引3万轻骑,星夜回援,从早晨战至中午,大破汉军,歼敌10万。这是中国战争史上,第一次用骑兵独立作战,即勾画了金戈铁马的首次辉煌。汉军向西南沿睢水豕奔,楚军乘胜追击,在濉溪县城北的渠沟处,将汉军围住。睢水四战之地也,无险可守。是夜,月泛血色,项军三万铁骑,如奔雷滚滚。十万汉军失魂落魄,被挤溺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史记·项羽本记》)。
这一仗败得有点惨,超过了官渡、赤壁、淝水等战役。又是在家乡一战,这真丢人丢到家了。60万人被杀得仅余十几骑,躲在一山洞里,这山洞名曰皇藏洞,现在是风景区了。多少人争相观瞻,咱是不去的,家乡有人如斯,有点掉价。想想那刘邦的脸皮也够厚的,若干年后,回到家乡还唱起大风歌!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难怪元人睢景臣写一曲《高袓还乡》讽刺他,笔者也曾在一部旧著中曾质疑大汉皇帝:若非淮阴拿鹿手,不知谁人唱大风?
想了又想,还是项羽有英雄之气:战败了,把头颅拿去,誓不回乡。惹得后世文人把个乌江亭咏个不休。在我看来,除了李清照贴近于霸王的心胸外,余者似杜牧王安石等皆不懂项羽。这是王者之风!暴秦已除,八千子弟且战且退,欲返江东,而垓下一战。胜败与否,战争都会结束了!让天下之人休养生息吧!笔者曾有诗作,专此论评:倘使东渡乌江去,楚汉又将开战局。谁怜百姓征役苦,何若一人吟别离。这是英雄的胸怀!
我崇尚英雄,也有英雄情结。也许,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少的!当然,当《十面埋伏》的箫声,在血色月光中呜咽时,睢水正从它身旁默默流过,古相大地一派清寂。
(下)
岁月在文人们的春花秋月中慢慢驶来,历史的车轮轰隆隆地来到唐代,这时的睢水已为濉水了。大唐才子在濉水边低吟着:陴湖绿爱白鸥飞,濉水清怜红鲤肥。但最常见的还是《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这是白居易思念湘灵的。
湘灵,白居易的一生恋人,且是总角之恋。
当初,在濉水左肩,一个叫符离的地方,9岁的白居易与5岁的湘灵比邻而居。九州之阔,焉知符离?“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之诗在此一吟,天下无不知符离也。两个小孩子骑着竹马嗅着青梅,一同走过10年。接着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他写了《邻女》: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他们同游濉水,同赏铚城文昌宫,甚至不顾人言同居一处,效鸳鸯双飞。但白母不同意这门婚事。白居易在抗争着,直到37岁时,才在洛阳娶同僚之妹杨氏。但白居易的内心深处仍怀念湘灵。从19岁时,白湘之恋持续37年。此前此后,白居易写了14首思念湘灵的诗。
后来,白居易被贬江中司马时,遇到也流落到江南的湘灵父女。可怜湘灵女,在年轻时的一场婚恋,沸沸扬扬,却未有终果。她己无颜留在家乡,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涯,在此相遇了。而且小姑独处,尚未嫁焉,且一生未嫁。我就是弄不明白:他乡遇故知,此时白母己逝,白司马为何不把湘灵留在身边?此次相遇是偶然的吗?不,绝不是,至少湘灵不是。白郎有何豫哉!虽在被贬之时,不也时妻妾成群吗?毫不迟疑地留下湘灵很困难吗?
当回到庙堂之后,高官厚禄了,想起了故乡,想起那条睢水,以及在睢水的尽头,有你的初恋女人,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在流浪,在等待,在悲泣。于是,你睡醒困了,你良心发现了,你又写诗了,这就是《长相思》的由来。千百年来,千百万人为之感动,而且感动地不得了。只有我说:你白居易算是个什么东东!你文气再大,也遮不下你薄情负义的丑行!凡喝过睢水的男人不应是这个样子,你辜负了这条河以及这条河上的月光。
当然,大唐诗人的无良,白居易不是唯一。瞅瞅吧: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两句诗表现了人生易老世事无常的感叹,绝了!舅舅宋之问说,这诗句好,给我了!外甥不给,杀了!还有白居易的搭档元稹,那悼亡诗写得悲戚至极,绝了。千百年来,那千百万女人们感动的泪水,足以汇成另一条濉水。可这傢伙言行不一,他骗了纯真的莺莺,骗了善良的韦从,骗了痴情的薛涛,还骗了才女刘采真。那简直就是一条恶棍!更有那个小杜牧,被多少女人喜欢着。他左一首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右一首“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后世欢喜得不得了,其实为满嘴脏话。文人无行,以此为甚。
好了,又远了,回到濉水吧!
古有“濉水之上多文章”之说,亦有濉涣多文士之美誉。这个涣,指淮北平原上的涣水,睢水是南北而流,涣水是东西而贯,都是汇入淮河的。就在这涣水之上有一小镇,2000年前叫铚城,现在叫临涣。这小城好像不得了,淮北的辉煌在临涣,临涣的辉煌在魏晋。写临渙的人物,那嵇康父子是不可或缺的。
想那嵇康一表人才,龙章凤姿,不然,怎做得了曹操的孙女婿。文章写得好,竹林七贤之首;那琴弹得好,《广陵散》千古一绝。只是有点迂腐,那司马氏当权,只不过是正常的朝代更替,干卿何事?曹魏的印把子不也是从刘皇家中夺过来的吗?你不高兴,在竹林里喝喝闲酒便是了,偏要暴虎冯河,结果,把脑袋耍掉了。可怜三千太学士在太阳下白白跪了一天,那一天,洛阳的牡丹花都疼得往地下滴血。记得笔者曾为嵇中散哼一小调,专此悼念:三千学子齐执幡,悲名士死,绝广陵散。公无渡河船,孙登长啸,饮恨千年。 莫越名教崇自然,争让图穷匕首现。何如者也:日醉竹林,山阳弄闲。
这里有一条公案要明辨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写得大义凛然,斩钉截铁,可中散大人托孤,偏又是山涛,中国文学史便有了嵇绍不孤这一成语。小嵇绍长大后,涣水之畔又生出一个美男子,鹤立鸡群,正此谓也!可嵇绍忠于司马氏,又生发了“嵇侍中血”一典。竟忘了先父为乃父所杀。这更弄不懂了,曾有《咏嵇绍》一诗旧作为证:
嵇绍不孤,竹林叶凋
听山阳邻笛歌声渺。
天荒地老,
功也山涛,罪也山涛。
鹤立鸡群,河阳衣飘。
看风流翩翩正年少。
风清月皎,
人也逍遥,梦也逍遥。
文武双修,甲胄闪耀。
喜君臣同心庙堂高。
莫论前朝,
曲也忘了,父也忘了。
仗剑击贼,飞身护辇。
悲一泓碧血染龙袍。
浣衣河边,
风也潇潇,雨也潇潇。
当年,我这小曲唱得有点糊涂,可能读这文史的糊涂人并非我一个。原来,嵇康与山涛绝交,是为山涛洗白,并给司马氏看的,是怕连累了朋友。这才是喝濉涣河水的汉子,是真男人也!而把十岁的儿子交给山涛,是希望山涛把儿子培养为一个忠贞于皇朝的人,像自己忠于曹魏那样刚直不阿。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可见嵇康最终是醒悟过来了,只不过为名所累而已。而嵇绍用最为壮烈的牺牲,呈现着对父亲精神的延续与诠释。从容忠烈,整个西晋王朝,只有嵇绍继承和实践了嵇康的思想,表现出对晋室独有的忠诚和立身的正派,广陵绝响才算找到最终的社会价值。所以,几百年后,苏轼则以嵇绍循康一词解读了嵇氏父子。看来,东坡不凡,读懂了两晋历史。
在睢水早己干涸的河床上,又生发出洋洋濉水。千年前的明月照在这沧桑斑驳的河面上,河面上依然波光荡漾。临河赏月,几千年的风雨都到了心头。是啊,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我依稀感到生命的短暂、渺小和无奈!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5部作品,主编6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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