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牛歌】系列二十九• 远去的牛歌（文 耿汉东）

哟哟……嗨哟哟……嗨哟哟咳……

啊哈嗬咿呦……啊哈嗬咿呦……

清晨，一钩残月还挂在西天，薄雾弥漫着大地。突然从田野里传来雄浑苍凉的喊声，这喊声或激越，或嘹亮，或低婉，或沧桑。它们似歌非歌，若喊若唱，如泣如诉。一会儿声高响遏流云，一会儿音若清风拂柳。在喊唱中还不时甩着牛鞭，啪啪作响状如伴奏。于是，林间的小鸟惊飞了，村里的黄狗叫了，屋里的女人起床了。井沿边也有了瓦罐碰击的响声。炊烟袅袅升起，村庄沸腾了。 

这是木犁子在犁地。 

这喊声就是牛歌。

这牛歌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前的田野里的主旋律。牛歌是从心底发出的自在之音，没有词，只有调。歌者也就是牛把式，在犁耕耙拉的时侯，把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化作喜怒哀乐的曲调，在田野上任意挥洒纵情喊唱。很震撼！一经听过，许久不忘。现偶尔也有人在田野里嗥一嗓子，但更多的是流行歌曲，而不是牛歌，因缺少牛歌中的古朴和淳厚，尤其缺少一种野性的张扬和一种无可奈何的沧桑。

小时侯，我常常坐在地头听牛歌。

春天里，在几十亩甚至上百亩的土地上，往往有五六盘耙在耙地。几个蛰伏一冬的牛把式，在春阳下精气神十足，用大布带勒住宽大的棉袄，露出赤铜色的胸脯，他们站在耙上，一声吆喝，几盘耙依次向地中间滑去。这地是立冬前犁出来的，终一冬雪水的滋养，土质十分墒润。这牛儿马儿养了一冬，膘肥体壮，牛鞭一响，它们撒着欢儿向前跑。这暖洋洋的太阳照着，这暖融融的风吹着，这些爷们惬意得仿佛刚从娘们身上爬起来似的，笑容使皱纹夸张起来，使那得意的面庞像绽开的一朵朵黑菊。一条大汉率先高声喊起：“嗨…嗨嗨嗨…哟哟…”那调调浑厚苍凉，很有蒙古长调的韵味！这喊声未落，另一条汉子用中音接起来，：哟哟哟…哟哟哟…噢噢…声音嘶哑，低婉悠扬。另外几个男人的嗓子不由得痒痒了：啊哈嗬咿呦…… 啊哈嗬咿呦……

大合唱开始了，田野为之生色！

这些家伙们唱了几十年的牛歌，抑扬顿挫悲欢离合都在心中，这空旷的田野仿如大剧院，而一犋犋的牲口情如老观众，他们表演时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尽情地演绎着。一时间田野里牛歌此起彼伏煞是壮观。牛马都是知情知性的玩意儿，主人高兴，它们撒着欢地跑着，马儿咴咴地叫，老牛哞哞地吼。那些无拘无束的小马驹儿，小牛犊儿紧跟在耙后边，尥着蹶子打着滚儿地戏耍，一会又赶快跑在各自母亲身边。那些黄狗，黑狗、花狗又都凑着热闹，它们跟在小马驹儿，小牛犊儿的后边，一会儿跑一会儿看。还有一群群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在地头又叫又跳。田野里人欢马叫一片温馨祥和，连天上的云彩也羡慕这人间的欢乐，它们一块一块的向这边涌动，仿佛要融进这块土地里。

随着耙各耙之间渐疏渐远，这大合唱很快演化为各为唱了。

牛歌虽然只是一个调子，但却随着各自在生活的际遇而使调子各异起来。有的刚得了儿子心里高兴，依然是欢快的韵律。有的家中缺了柴米油盐，嗓音不禁低沉起来。而有的想起过往的伤心事，则唱着哀伤的调调。这哀伤的调调恰是牛歌中最震撼人心的。由于调调不同，他们站在耙上的姿式也因此各异起来。

凡唱着欢快的歌子家伙们，大都是左手勒缰，右手持鞭，身子稍向左倾，面孔微微斜看前方，一副很陶醉的样子。声调很高昂很狂野，他们唱着唱着，突然凭空炸一个响鞭，那后面玩耍的小狗儿，小马儿，小犊儿惊得一个愣怔，然后撒腿就跑。远远地对着炸鞭人呜呜地叫着，似乎在说：爷，俺都没惹你！

那唱着哀伤牛歌的汉子，大都是身子平平地站在耙上，把牛鞭搭在左肩，双手握住牛缰。他们神色忧郁，声调低沉而苍凉。身体随着腔调里的变化而变化，一会儿身子向后仰视天空，仿佛在问着什么在听着什么！一会儿他们拽紧缰绳上身前移，头低下来几乎碰着膝盖。似又想起什么或又思索着什么。而此时他使唤的那一犋牲口则再也不发一点声息，只是缓慢而匀称向前行驶着……当一曲尽了，这汉子一抖缰绳，这马儿立时小跑起来。

在这些汉子中只有张可的牛歌喊得最好听，而张可只唱哀伤的调子，让青年人哀伤的莫过于婚烟了。他老婆原是个寡妇比他大8岁，她的前夫是个大队长，虽暴病而死，倒也留藏点家底，五年前这寡妇用三斗粮食把他从邻村聘嫁过来，算是倒插门。这张可在老家原有个相爱的姑娘，三年自然灾害时，寡母为救两个弟弟，棒打鸳鸯两分开。离开了心爱的姑娘而委身这个老女人，张可只能把伤心、委屈、自责、悔恨和无奈融于悲凉凄婉的牛歌里。所以，他的调调一经发喊，那是九曲回肠哀怨悲苦，在田里干活的人的几乎都停下傢什儿，尤其是几个娘们听一会叹一会，再抹一把。在听者感到伤心而泪眼婆娑时侯，那唱歌的汉子早己是泪流满面了。

我喜欢那个时代的牛歌，更悲悯那个时代的人们。

牛是中国农民的图腾，而牛歌永远都是田野上的一道风景。新的生产力逐次取代古老的农耕文化，这是社会在进步，我们应为此欢欣鼓舞。可牛歌曾伴随自己走过金色的童年，有一种美好的记忆。而这种记忆将随时间的流逝渐去渐远，也许再过20年，就没有人知道牛歌了，心中总有一种酸酸的感觉。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5部作品，主编6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王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