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子结婚不到一年就生了个男孩,按照农村的规矩,请满月酒还是爷爷奶奶的,为此又花了他一万多。这一万多块钱,是他背着老婆去卖血挣来的,他只对老婆说是在城里打工挣来的。自从卖过血之后,他身体就更差了,经常头一晕就栽倒,心口疼起来半天都过不来,可是他再也不敢上医院。二儿子的买房问题始终没解决,听二儿子说为此事经常和对象吵嘴生气,差点没闹散伙。二儿子虽然没责怪他这个当爹的无能,也没有像大儿子那样逼着他借债买房,但是他自己感到惭愧,感到对不起二儿子。他帮大儿子借钱买了婚房,没有帮二儿子借钱买房,这已经偏了心,无论如何也得凑出个一二十万给二儿子办结婚。
可是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两个儿子身上了,借的钱至今一分没还,自己生病花的钱用自己的血汗钱还上了,为给孙子请满月酒把血也卖了,落下了一身病,却没钱去医院。要是哪一天他突然再倒下去,让别人抬到医院,岂不是又要花一大笔钱?人反正是总有一死,既然活着如此受罪,还不如死了好。死了,也就不用再为钱发愁了。啊,欠下的十几万,看来今生是还不上了,对不起你们各位了,等来生让我为你们做牛做马还债吧......
自从有了死的想法,一道阴影就始终在他面前徘徊:“我怎么死呢?投河吧,现在河水早已干涸,河床逐渐填平,农村早就没水了;跳井吧,机井也被封盖着;趁打工的时候,从人家楼上往下跳吧,那就是害了人家,再说跳下去未必能摔死,要是不死落个残废,就更糟糕;要是在路上撞车死去,说不定还能得到几个赔偿金,那倒是不错的讹人办法,可是和人家无冤无仇,那样害人家是要遭报应的啊!人穷不能志短,死了也不能害人……想来想去,他还是只能死在自己家里。在家里又怎么死呢?上吊吧,抬头望望楼板,连个能挂绳子的钩子都没有。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死法,那就是喝农药!有了这个想法,他就觉得是很妙的,也是唯一的办法。连死的选择都这么困难,真是没想到!
于是他就将打虫用剩下的大半瓶农药偷偷放到门后头,使劲拧紧盖子,以免农药跑气,失去效力。
一天,他进城没揽到活,就提早回来关上门,正要去拿那只农药瓶子,老婆突然从外边回来。她一把推开门,看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就立即板起面孔,对他大声怒骂:“你个老不死的,这么早就回来了!在城里揽不到活也该去下地帮我干点活呀,怎么想关着门在屋里睡大觉呢!”
他喉头咕噜一声,想说句话分辨,可是终于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绕过老婆的身子,拿起一个抓钩就去白芍地里扒白芍。种了三年的白芍,今年可以扒了,扒了总可卖几个钱的。他一边扒着白芍一边想:没想到人寻死也这么不容易,还得要老天爷给机会,看来还是老天爷不让我死啊!死不掉,就接着往下熬日子吧。活一天算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不到五十岁呢!
就这么一天天活下去,死的阴影暂时不在她面前缠绕了。他仍然起早贪黑去城里打零工,碰到活就干,碰不到就早点回家帮老婆干农活。没农活的时候就和老婆一起去城里打零工,老婆干起活来总比他有劲,也比他还灵巧,因为是女的,就格外容易被雇上。他常常是跟着老婆一起去给人家干杂活,粘老婆的光才能被人雇去。
有个雇主过来,点到他老婆头上,说:“你,跟我走吧!”
他老婆笑着对雇主说,“老板,他是我家的,连他也带上吧,俺俩一起给你去干行吗?工钱随便你给。”
那雇主看看他瘦弱的身子,一头白发锈成一团,乱七八糟缠绕在头上,便皱着眉头说:“他……一个棺材瓤子,怎么能干动活呢?”
这时,他便一步跳到雇主跟前,挺直身子大声说:“老板,你别门缝里看人,我虽然瘦,可是干活总还是比妇女有劲的。”
老板点点头,算是默认,“反正就那么多活,也就那么多钱,随你们一个去还是两个去都是一样的。”
于是他二话不说就跟在老婆后面跟着人家走,一人的活两人干,就算不加钱,起码可以早收工早回家。当然在干活的时候,人家总是和他老婆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说一些调笑的脏话寻开心,他只能装听不见。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孙子满一周了,断了奶,儿子就把孙子从城里带回来要他们带。他老婆一口拒绝说:“我和你爸要种地,还要到城里去打工挣零花钱,哪有时间给你带孩子?”
他当然也不同意带孩子,就对儿子说:“咱借人家十几万到现在也没还清,我和你妈也得吃饭。你丢个孩子给我们,让我们去喝西北风吗?”
儿子没想到当爷爷奶奶的不喜欢带孙子,立即生气地说:“爷爷奶奶带孙子,这是天经地义的,是天伦之乐。没想到你们这么不近人情。”
刘文革老婆说:“怪俺们没福气,想不了这天伦之乐啊。”
刘文革说:“不是我们不想给你带,是我们没时间啊。我们要挣钱还债,还得攒钱给你弟结婚。”
“你不要操我弟的心,他两口子一个月好几万,靠你挣那么点钱帮他,等于拿一把柴火想去烧开一大锅水,可能吗?没用的。”
“话不能这么说,你弟工资虽然高,可是在深圳花销也大啊,他结婚我总是要尽点心意的,总不能一分钱不掏,一毛不拔啊!”
“不管怎么说,我弟都比我强。我们俩一个月才六七千,去掉房贷,还有人情往来,加上小孩花钱,月月光还顾不过来。装修房子加婚庆欠人家一二十万总也没能力还。你们要是不带孩子,我俩就得有一个人不能上班。要是一个人上班,每个月三四千块钱,这日子还咋过?人家城里的爷爷奶奶哪个不带孩子?哪个不把孙子当宝贝?就是实在不能自己带孙子,也得出钱雇人带。你们倒好,孩子长这么大了,连一件衣服也没穿过你们的。你们不管不问,好像就没这个孙子样的。”
“你咋这样跟你爸说话?真不懂事!”老婆训斥着儿子。
刘文革一下火气上来,“那只能怪你投错了娘胎,你咋不生在城里去呢?你要是生在中南海,还可以做大官享大福来。为啥偏要生在我这个穷家里呢!”刘文革越说越生气。
“生不生我是你们的事啊!我要是能自己当家,搞死也不会生在这农村,更不会生在你这个穷家!”
“狗不嫌家贫,你咋这样说话!”刘文革老婆听儿子这么说,当然也很生气。
“你说什么!嫌这个家穷,你给我滚!”刘文革怒气一下子冲上来,对脸就给儿子一巴掌,然后一阵天旋地转,仰头靠在椅背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儿子一把从他娘手里抱过孩子,“你们不想带就算了,就算没这个孙子好了!从今以后咱就断绝关系,谁也别管谁的死活!”儿子怒冲冲抱着孩子跑出去。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边哭边呀呀叫着“奶奶,抱......奶奶抱......”
望着盛怒而去的儿子,刘文革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叫着:“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然后又对刘文革大喊:“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几句话就把儿子气跑了。你这没用的东西,哪个尿泥坑子淹不死你,你还活在世上干啥啊!”
刘文革心口一阵阵绞痛,他真想上去踹老婆几脚,痛骂她一顿,可是他没力气,接着又一阵头晕,他似乎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似乎从梦中醒来,却看到老婆的娘家一个堂弟过来叫她,“姐,你家两个弟弟打架,打伤了还不放手,要拼刀子。你二弟吃了亏,非要杀你大弟的全家,你赶快过去劝劝吧。”听他这么一说,刘文革老婆就不再哭,也不再数叨刘文革,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二话没说就匆忙出门走了。
等刘文革慢慢平静下来,渐渐清醒,想想今天发生的事情,犹如万箭穿心,又像掉进冰窟窿里浑身透凉。没想到曾经让他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儿子竟然变成这么个样子,不给他带孩子就要断绝关系。
“我为啥要养儿子啊!”他在心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
老婆的骂声仍在他耳边回荡:“你个老不死的,没用的东西,活着干啥啥啊......”
他在心里说:你以为我想活?我是死不掉啊!你以为我不想死吗?我是舍不得你啊!
死的阴影又突然袭来,不断在他面前摇晃。他立即朝门后头看了一眼那只农药瓶子。“是死是活?是活是死?”他反复问自己,就那么木呆呆坐了一夜,也没能作出决定。
突然一声鸡叫,他猛一激灵,惊醒过来,便有了主意:是死是活,还是让老天爷替我做主吧!我今天还去城里打工,要是找到活,就说明天不绝我,我将挣扎着活下去;要是找不到活,就是阎王爷可怜我,要招我去了。
想到这里,他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猛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推起电动车就上了去县城的官路......
谁知这一天,从天明到天黑,也没碰到一个要他去干活的。腊月的天,他在冷风里站了一天,手凉脚麻,浑身发木,眼瞅得酸疼,总也没碰到一个能救他一命的雇主。看来苍天有眼,上帝慈悲,让我从苦难中解脱,从此不在人间受罪。死,对我来说不是痛苦,而是幸福;不是下地狱,而是进天堂啊!
…………
现在,他已经不再犹豫,不再多想,猛然举起药瓶子咕嘟咕嘟一连喝了好几口,顿时感到肠胃一阵痉挛,一阵绞痛。他立即口吐白沫,昏迷过去......
等到第二天,他老婆从娘家回来,他的尸体已经僵硬凉透,幸亏是大冬天,要是夏天怕是苍蝇成堆了。
老婆哭得死去活来,俩儿子也趴在他身边痛哭不止。老婆边哭边数叨:“你呀你,心眼咋就这么窄,咋就这么想不开,好不容易熬到小孩大了,就这么喝药死掉了。你死得太亏了,太不值得了!你的心也真够狠的,咋就忍心撇下俺娘几个撒手而去呢。”老婆声嘶力竭,哭得肝肠寸断。
一家人哭过之后,又立即为办理丧事大吵起来,吵架的原因当然就是一个字——钱。
老二说:“爸辛苦一辈子,死得太委屈,要买副好棺材让爸睡在在九泉之下好好安息。”
大儿子却不同意,说:“现在都提倡丧事从简,咱地里有几棵大泡桐树,砍掉让人打个棺材就行了。一个好棺上万块钱,上哪弄去?”
“哪弄去?咱俩平摊,一人一半!没钱就去借,也得给爸买个像样的棺材!”老二坚持着。
“要借你去借,我借不到。爸在世时欠人家十几万还要咱俩平分还账呢。我一个月就几千块钱,还要养活老婆孩子,我自己为结婚和装修房子也背了一二十万债一点没还。爸死了也就死了,不能让死人绑架活人。”
“哥,你这是什么话!爸是为你结婚才欠人家十几万,我从工作就再没有花过家里一分钱,凭什么让我还债?”
“凭什么,什么都不凭,就凭你比我挣钱多,你俩收入高。”
“收入高又咋地,一套房子几百万,凭我的收入二十年也买不起,你不管怎样总算是有房子的。”
“我有房子不错,可是每月要还几千块钱的房贷,还有各种开销,整天搞得焦头烂额,恨不能去抢银行!”
“咱爸身体本来就有病,你还让他给你带孩子!不答应你,你还跟他生气,还要断绝关系。咱爸明明就是被你气死的!”
两个人越说越多,越吵越厉害,各有各的理,谁也不让谁。直到后来两个人大打出手,谁也劝不住。
刘文革的老婆实在没办法了,立即拿起刘文革喝剩下的农药瓶子,说了声:“你俩别吵了,为了给你们省钱,我就随你爸一起去吧!省得你们发二次丧。”她说着就将农药往嘴里灌。站在旁边来劝架的二叔眼疾手快,一步跨上去,猛一把夺去刘文革老婆放到嘴边的药瓶子,往外猛一扔,撂到院子里。只听扑通哗啦一声,农药瓶子打碎,半瓶农药淌到地上,立即印出一片积液,冒着白沫,发出刺鼻的味道。这才把即将发生的一场灾难平息下来......
——以上的事,是我清明节回家去给母亲上坟时,我的一个堂哥告诉我的。堂哥给我叙说着刘文革的死,不断唏嘘落泪,他说:“这都怪她生了俩儿子,又让儿子上了大学,上了大学,心性高了,就不愿再回咱这农村过日子了。想想看,他要是生个闺女嫁出去,哪还有这么多事情。就算生了儿子,不让他上学,老老实实在家种地或者出去打工,也没那么多麻烦。像我就没让儿子上学,我儿子从小就帮我干农活,长大了出去打工,挣了钱回来盖房子结婚,然后就分家另过,多好!”
听了堂哥的议论,我突发奇想:上帝慈悲,怎么不让富人都生出儿子,穷人都生女儿,这样穷人的女儿嫁给富人家就成了富人。由此就可以彻底消灭穷人了,这岂不是让人脱贫的最好办法吗?可惜上帝总不这么做,由此我就不免怀疑上帝是否真正慈悲?
刘文革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堂兄弟,我和刘文革也算没出五服的一门兄弟,他比我小十几岁,可是竟然先我而去。想想人生如此无常,这不能不让我更加悲哀。
他的坟头离我母亲的不远,我走到他的坟前,只见坟头长着茂密的蒿草。有只大黑蝴蝶在草丛上翩翩起舞,见我过来,便飞到我跟前,绕着我打转。我心里一惊,心想这也许正是刘文革的灵魂所化吧。他见到我,就立即过来,肯定是想和我说几句话,以排解他的困惑与辛酸。可是面对这一堆荒冢,满目的蒿草,我眼前只是一片萧然,除了叹息,我又能对他说些什么呢?
清明的雨淅淅沥沥下着,空寂的田野上除了偶尔出现只野狗觅食,了无声息。那只大黑蝴蝶并不怕雨水打湿翅膀,一直围着我飞旋打转。我猛然想到庄周化蝶的故事,心想刘文革如果能化成蝴蝶也算是得道成仙了,在他不到五十岁的人生路上也算是“逍遥”一游。
李继领先生
【作者简介】李继领,自号三一居士。释意: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求真一贯。现为太平书院院长、著名现实主义作家、思想家。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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