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北平原上,架子车是农家必不可少的运载工具,几乎每一个农民都与它打过交道。而我要叙述的却是一个青年和一个美女的邂逅,而把美女与拙笨的架子车放在同一故事中似乎很搞笑。但这是我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与风月无关。
70年代末的冬天,我拉一架车的笤帚,要卖往苏北的一个煤矿。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走了一天,到了苏鲁皖交界的黄河故道。冬季日短,天色渐渐暗下来。按理说日暮途远且又路况不明,原该住宿了。但若住宿一晚,第二天上午我就无法按约交货。爽约对于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况且我急需这笔钱给我母亲治病。而且是越早越好。于是,我决定雪夜穿越黄河故道。
话说这黄河故道,南北八华里宽,东西渺渺不知所长。乃几百年前黄河改道后留下的一条宽大而又漫长的干涸河床,当年可也曾浊浪排空不可一世的辉煌过,而今空荡荡的像一条死蛇般地躺在这儿。每当夏秋雨季来临,河床上便积下一洼或一汪的水,正是芦苇生长的好地方,东西一望无边芦苇随风起伏铺向天际,好一派雄浑壮阔的气象。天气晴朗时,南北过往的行人缘着一条小道可以勉强走过,倘若个把月不下雨,自行车、架子车也是可以通过的。
夜色越来越浓了。雪花仿佛更大了,燕山雪花大如席,那是高老夫子在吹嘘,但黄河故道里雪花比四寸的盘子还大那确是真的。这四寸的盘子在静谧的夜空中肆意地飘舞着,贴在我的眼脸上不肯离去,狗日的,它也想找个温暖的去处。车子越往前走,小路越来越泥泞,烂草与污泥缠在车轮上,车轮子变得越来越粗大,我拉着它就越来越费劲。前面己不再是路,更像一潭污水烂泥,车轮子越陷越深。汗水早己浸透我的衬衣和毛线衣,膝盖以下的裤子也被泥水浸湿了。但车至于此,己别无它途,我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这雪夜太静了,静得有点瘆人。两边芦苇长势茂盛,使小路势如一条阴森森的胡同,独自行走其间不免孤独些。这冷寂而空旷的河床上,只有我发出的低沉而又急促的吼声,哪有一丁点儿人的气息。夜色沉沉,偶有北风吹来,却更恐怖:一股风带着啸哨之声突兀而来,那无边的枯苇便发出哗啦啦、呜拉拉,或嗦拉拉的声音。阵风过后,戛然而止,煞是诡异,仿佛有无数鬼怪在黑暗中作祟。饶是我年轻胆大,心中仍不免惴惴。突然想起男人走夜路撒尿避邪的民间传说了,于是,我停下车子,赶快掏出阎王爷钦赐给我的宝贝儿,双于掐着腰,挺着肚子,一泡尿滋了出去。那驾式是想把鬼怪给吓跑的。又“喀喀”地把嗓子清了清,吼了几声。跺跺脚,胳膊前后抡了几抡:来吧,小乖乖,爷在这等你了!
就在这捣腾的功夫,车轮己冻在泥窝里,我猛一用劲,车襻被我挣断了,我一个前仆摔倒在地,左额恰巧撞上了冰冻的突出物,顿时血流如注。我连忙翻身坐起,用左袖捂住伤口。嗨!那天上的文曲星还是挺照看咱的,倘若往下一些便戳着左眼了,这当今文坛上岂不多了个独眼的三流作家。惊疼稍定,才看到车轮陷得太深了,如无人帮一把,无论如何也是拉不走的。再看一下小路两边的芦苇长得矮小了,我估摸着快抵达北岸了。但此时我却百无一计,只好倚在架车边喘着粗气。而此时的架子车上己铺满雪花,远远望去就是一个大雪堆。
一阵北风吹来,我不禁打个寒颤,那汗透的衣服愈发冰凉起来。 老天爷终归是公平的,虽把我扔在旷野,可无边枯苇让我取之不尽。我右腿一扫,一片冰冻而干枯的苇子倒下了,连扫几腿,就弄了一堆,顿时篝火熊熊。谁说过“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那人有点笨,你转着身子烤火不就都暖和了!于是,我不停地扫腿,不停地添柴,不停地转身。
寒冷的冬夜过去了,雪也停了。感谢上天的仁慈,我还活着!鲜红的太阳照在晶莹的大地上,正像一个伟人当年在秦晋高原上披襟迎风时所唱:“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可我没感觉到美,只感到了冷,是它娘的一种贼冷。可天再冷,我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每天7点半必须打开广播学英语,是从1973年3月开始学习的。顺便说一下,咱是一所农村中学的英语教师,因为懂英语所以才让咱教书。故而这英语是咱在江湖上处身立命的独门神技,咱要不断地将这神技习练下去,饭碗子才能不被别人抢走。我刚要从架车把上摘下黄挂包,那包里装着一个小收音机、英语课本和一本唐诗。忽然有熟悉的英语广播声音传来,循声望去,不远的大堤下,是一个穿着黄军大衣的人在听英语广播,从脖子上系着的蓝头巾上看,我认定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显然是一样语音也惊动了她,她胳膊挟着收音机向这边缓缓走来。这个女人穿着臃肿,脸面不丑但被风吹得很粗糙,头发乌黑却很凌乱,额头上几点灰迹更是醒目,耳后还有几点黑灰,似几只花蝴蝶贴在上面。这她娘的还是女人吗?不过,她那双眼晴很美,眼波流动令人震撼。她看到我后很惊愕:“你怎么在这里呀,怎弄成这样了?”清脆的声音中带有一种疼惜,这令我很温馨也很感动。当看到我额头的伤口时,连忙解下蓝头巾(注:是蓝色的丝巾。30多年前我在上学时曾写下一篇散文,题目是《飘逝的蓝头巾》,说的就是这件事情。)叠成四指宽,怯怯地上来给我包扎。好家伙,咱撞上艳遇了:蒹葭苍苍,白雪飞扬。湄边淑女,为我疗伤。我知道这一昼夜的挣扎,我肯定狼狈不堪。但却不知如此甚之:我双唇乌紫且布满一串串血泡,满脸黑灰白牙森森,而且眼晴深陷头发贼长,一道血迹印在左颊上煞是狰狞。而棉袄上浸满的一块块黑血让人恐惧。后来她说:“要不是在太阳下,我要被你吓死了!”
半小时的英语广播结束了。因是同道中人,她并没有马上离去。她的英语挺流畅,我正想拍她一马屁。她却先说了:“你能坚持学下来,可见你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我玩世不恭:“对不起,别给咱谈理想,戒了”。这时,她才发现了那大雪堆,才知道我在这里冻了一夜,有些难过地说:“这天能冻死人的!” “没啥,反正爷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打算活着离开!”我有点愤世嫉俗了。她突然看到了那一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那是清瞿蘅塘退士编选的,它已伴我十年,上面写满我的读后,因添加纸页,厚原书一倍 。她翻看了一会儿,很吃惊地问我:“你写的吗?我背诵着吉卜林的一段话:“如果在你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一无所有之际,你仍然能够奋发图强,你的梦想对你说:坚持!”我继续调侃着并答非所问。她竟接着说:如果你跟村夫交谈而不变谦恭之态,和王侯散步而不露谄媚之顔;她突然仰起脸问我: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我随即而答“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突然都沉黙了,相视无语。
过一会儿她说:“咱们赶快把架车弄上来吧,这儿太冷了。”她结好车襻,在前面掌着车把,我在后面半抬半推,才把车子弄出泥窝窝。这时我们才互通姓名,她叫蓝菲菲,是上海下放知青,今年24岁,我随即改口叫她蓝姐。由于我刚才用力过猛,额上的伤口又迸出血来。可怜这伤口因未能及时处理,先是冻结成痂,后又烟熏火燎,以后治起来很麻烦。
蓝姐看我疲惫不堪的样子,就把架车直接拉到她家门口。这是一个知青点。房子里还有两位年青的女子,因是冬闲还没有起床,我只好坐在锅屋里。好在锅屋里堆满麦穰和豆草,坐上去既柔乎又暖和。这时我才感到浑身酸疼四肢无力,一动也不想动。怔怔地看蓝姐升火取暖。我发现洗漱后的蓝姐,在灶火的映照下很美丽。她是故意弄成这般难看的,我作为男知青当然知道女知青的苦衷,许多女知青在农村都留下了难言的恶梦。想到此处,一种悲愤在我心中蓦然升腾……
蓝姐从门外端来一盆雪,一边搓着我冻伤的双脚一边说着话,我问蓝姐:“早上这么冷,怎跑到河道里听广播?”蓝姐谈淡地说:“广播太响了,影响别人休息”。过了一会儿看我没接话才苦笑着说:“你不怕人家说你不安心扎根农村干革命,拒绝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吗?”我马上明白了,她是在悄悄地甚至在偷偷地学习。其实我与蓝姐在学习上,虽不是一样的状态,却出于同一样的社会原因。我在学习时特张扬,不但学英语时有卖弄之嫌,而且还有意在人前背诵唐诗宋词,哥们跟我争,有咱的学问深吗?一副张牙舞爪的可恶。其实我并非自甘轻浮,我不想在一群鬼魅面前,展示一幅正人君子的形象。一念而至,顿时心头袭上一种“同是天涯论落人”的惆怅,眼睛不觉潮润起来,我把感慨告诉了蓝姐。沉默了一会蓝姐又说:“生命中有些最深刻的体验往往是最无奈的,可能会被习俗的暗流所淹没,但我们要永不失自我!”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眼晴噙满激动的泪水。我自以为对生命的认知超越常人,与她相比我自愧不如!
饭后,我们依然坐在灶台前,各自谈了一下人生阅历,蓝姐说:你年纪虽小,但人生阅历奇特,对古典文学悟性很高,对社会认识也深刻,与你这样的青年男子相识相知,有一种生命的愉悦。这话使我激动而又惶恐。我眼前仿佛有幅画卷在展开:在春日的阡陌上,两辆马车相对急驶,在两车相遇之时,一辆马车先行停住礼让来者,对方的车子徐徐而停,打开车门致意前者,未着一语即被对方的丰姿所倾倒,虽初相见却情如故人。
哦!倾盖如故!
恍惚中一阵困意袭来,我随即歪倒在灶前的柴禾上。当我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蓝姐不在。不必等她了,一切真挚的情感都羞于表白。于是,我拉着架子车独自上路了。
我感谢苦难的命运,给了我一份与众不同的人生磨练;我感谢蓝姐,认识她是我一生之幸!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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