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两辆车子急驶濉河大堤上,一个似曾相识的村庄向我奔来。村前,车停,车后的尘埃,一条巨龙似地蹿过车子,滚滚而去。下车,打量周遭,向路边一家小院走去。哦,这小院,久违了!只是,仅仅20年,己被风雨剥蚀成断壁残垣了。有点伤感,屋亦如此,人何以堪?
有脚步停在跟前,那门前打着盹的妇人,慢慢地睁开眼睛。身子微微前倾,望着我,有点愕然。随又低下头,好像又要去打盹。这个微微前倾的姿势。我太熟悉了,在我心中翻滚几十年!可以肯定,她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上前一步:大嫂,你好呀!还记得我吗?那妇人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摇摇头。我连忙说:老嫂子,那年,一个买树条子的大男孩,吃了你一锅圈子馍,喝了你一盆红芋饭,记得吧!那妇人却低着头:“我不记得了。”司机提着礼品,进退不宜,陪同我来的县委宣传部长,也觉尴尬。我站在那里,望着村外的田野,无边的庄稼铺向远方。在绿色深处,有一条弯弯小路。哦,望着小路弯弯,沉在心底深处的往事,涌上心头。
那时侯,我也就18岁。在学校教书,是民办教师。学校正学工学农,热火朝天地办一个编笆厂,用平原上盛产的紫树槐条子作材料,编成宽0、8米、长1米规格的笆片,产品直接卖给煤矿。咱那时日子也穷。看着一把把人民币塞进校长的口袋,眼热,咱得偷着干。于是,在一个星期天,我拉着架子车外出买紫树槐。约摸离学校20多里后,经过一个村子,要先询问:队长在哪家?见到队长再问,你村的条子卖不卖?一路问着,我来到这村子。
我当年拉的架子车村头,一个四合院,其实就是三间堂屋,前面是一个极简单而又低矮的门楼,两边是土坯垒成的墙头。这在当时己很不错了,人人羡慕的,平原上的人们都有四合院情结。我正要拍门问路,一个30岁左右的少妇闪身出来,脸色红润,瓜子面目,齐耳短发,蓝褂青裤,愈显清爽。咱那时年轻,也读不懂女人。上前就开门见山,问队长家在哪。她上下看了看我,向西指了指,身子微微前倾说:“是买条子的,你懂吗?”语气很怀疑。也难怪,咱也就一半大破小子(破小子,是平原上对未成年男性的称呼,有蔑视之意)我点点头。她又看看我:“带烟吗?会说好听的吗?你!”有点大姐姐教训小弟的感觉。我拍了拍口袋,走了。边走边想,这大嫂心真好!
与队长谈得很顺利。付钱,装车,捆扎停当,天己过午。
偏这时下雨了。秋天的雨,是面条子雨,雨丝绵长。敲在地上唰唰地响,雨雾弥漫着天地,一片苍茫。四野空旷,无避雨处。秋风吹来,带着寒气,钻进衣衫里,我感到一丝丝凉意。但不能躲雨,这儿离公路有三里远,全是土路,若淋透了地,这重车子就难拉了。说话间,我拽着架车,一头闯进秋雨中。未出十步、洇湿的黑土缠绕在车轱辘上,粗如小轿车的轮子。我撅着腚,伸着头,费力前行。不一会儿,就状似吴牛喘月。停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一看前面的路,小路弯弯曲曲,像一条黑色的蛇,既长且远,令人心生怯意。
那书中经常写到,在田野的阡陌上,野花开放,缕缕清香袭人欲醉。更有一袅袅婷婷的俊俏娘子,手挼花蕊人花相眏,令旁边的书生心旌神摇,必定惹出一段姻缘来。那个谁,当过皇帝的:陌上花开,小娘子可以缓缓而归。可眼下人呢?连鬼影子没一个。他娘的,怎一轮到我,也不见花了,更没有小娘子,却累得似狗一般的苦。可见那书里全是骗人的!发牢骚也没用,拉车往前走吧!走十几步,停下,用棍子把车轱辘上的泥巴戳掉。再走,再戳。如此这般,反复前行。衣服早就湿透,因汗,因雨。为了利落,我打起赤脚,把裤腿卷到膝盖,活似《水浒》中的泼皮唐二。
说起也怪,按理说这小路上总有行人吧,书中不经常说,有三二行人荷锄而归吗。那多好啊,咱上前唱个喏,大不了道个万福,求叔叔大爷的,帮忙推一把,也给咱缓个轻松。不就二里来路吗!倒是田野深处,人声鼎沸,有说笑声传来,令我愈加心烦。也难怪,正是起(起,淮北口语,扒或刨的意思)晚红芋的时侯,最怕秋雨,那连绵的秋雨,一下起来就没完,红芋地就会积水。裹在黑泥中的红芋,被水泡了,重了,会烂掉,轻的,也没法下窖过冬。虽秋雨如织,人们都在红芋地,用爪抅子把红芋扒出来,晾在红芋垅上。只要出土,就不怕雨淋,过个三五天没事的。
深秋的黄昏,尤觉其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好在洒家己穿过庄子,眼看就到公路上,那太白兄驾小船,千里江陵,都能一日而还 ,咱才20里就可到家了。有点高兴,想笑!手刚一搭上肚皮,突然,有饥饿感。一想也是的,一天水米未进,又干了一天的活,能不饿吗?这一想不打紧,肚子更空了,还有声响。小腿也软了,溜溜地酸,身子想飘。这是一种从未经受的饿!
(下)
村头,路边。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左手的院子,也就是上午问路的这家,院内灯火明暗,有风箱在“啪嗒,啪嗒”地响,显然在烧饭。不提饭也就罢了,一想到饭,哎呀!真没出息了。我赶紧上前拍了几下门,推开。便直奔锅屋而去,锅屋内有烟有雾,那雾就是刚掀锅盖的热气,闻有馍香,更饿。
“咦!你这孩羔子,咋就进来啦!”这大嫂认得我,语带调侃:“咋,想偷啥!”我连忙低下头:“不!大嫂,我饿了!”声音涩涩的,毕竟年轻,开口要饭,确乎难为情。“噢噢,噢!哎哟,我的小兄弟!”大嫂知我肯定是饿狠了,一改刚才似笑非笑的口气,麻利地摆馍饭,身子微微前倾:“快来吃,我刚做好的!”我知道平原上的女人们,说话做事向来干脆,也当得家作得主。尤其是少妇们,初作内当家的,更是如此。因为男人们都懒于家务,更怕落个“管锅头”(淮北土话:男人插手于女人们的活计叫管锅头,是一种没出息的表现。)的名声。所以,我才不管她男人在家不在,她让我吃,我就吃。也就块把钱的事,给她!
我坐在案板(淮北土话:放在厨房里的小桌子)前,馍篓子里刚出锅的饸饼子(淮北的一种面食,巴掌大小的面饼子,也是一道菜名:小鸡炖饸饼),是今年的春红芋片子面做的,刚出锅,微甜,又筋道(淮北土话:指食物有韧性,耐咀嚼。)。眨眼间三块馍进肚,我才抬头看看她。灯光下的女子,面容安详,身子微向前倾。农家少妇虽谈不上曲线之美,却也是前突后凸,呀!是个俊俏的女人哪!
“吃罢,吃罢!馍多着呢!”大嫂一边说一边从案板上的小瓦罐里,倒出一碗稀饭,推到我面前。又三块馍下肚了,端起稀饭,一吸而尽。呀!还是麦仁稀饭哩,喝得快,没品出味,又来一碗。当手再一次伸向馍篓子时,不由得迟疑一下。那大嫂边涮锅边说:“都是杂面的,又没个莱。”好个利索的女人,那刷子擦得铁锅“唰唰”响,有点“吃罢,吃罢”的谐音。
这大嫂从案板边的缸里又舀出两瓢面,我连忙说:“大嫂,你别忙了,我快饱了。”她“噗嗤”一笑:“你是快饱了,他爷仨还在地里,等我送饭呢!”瞅一下瓦罐,我明白了。农村三秋忙死个人哩,晚秋庄稼尤怕秋雨,所以,大人孩娃都忙在田间。大嫂是回家烧饭的,我若晚到几步,她也就把馍饭送下地了。说话间,她新馍上锅,我这厢馍篓见底,瓦罐己罄,我饱了。
一想到人家的大人孩子等着的馍饭,尽被我吃了,还耽误大嫂这多时间,不好意思了。想赶快付钱走人,摸摸口袋,手僵在那里,人也傻子。猛然想起了,我买条子时,以为也就二十里路,小莱!为把场内散落的条子都拉走,口袋里几元钱就都付给队长了,眼下,一文不名。吃白食的,要饭的,脑海里当时就跳出这两个词。那个难为情呀,丑死个人哩!
好像大嫂知咱囊中羞涩,一边往己沸水的锅里拌面,显然是再烧些面汤,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饱了,你饱了就走吧!”我原想说些感谢或慷慨的话,但一个与要饭无异的穷汉子,在美丽大方的嫂子前,所有的表达,都是苍白的。只喃喃了一句:“大嫂,我记着你了!”那大嫂站起身子,微微前倾,说一声:“记啥子记,有空就来吧!”我一言未发,转身而去!
二十年来,我一面读书,一面工作。才想高堂,又顾儿郎,少有暇时。纵即如此,这好心的大嫂还是在我心中翻来滚去的,不敢有一日或忘。我常想,那顿饭虽属平常,但大嫂所表现的慈爱与豪爽,却在我生命的深处烙下永难磨灭的记忆。 因为可贵,所以珍惜;因为珍惜,更觉眼下的世风不堪。
可这大嫂为啥不认我呢?正在踌躇中,村支书跑来了。他看到有两辆轿车停在村边,且车牌是小号,就知道是县里领导来了。这年头,人都成精了。他给我们讲了大嫂的一些事情:在80年代中期,她男人就生病去世了。她是个好强的女人,一直守在家里,让闺女出嫁,儿子结婚。也就是前两年,儿子在内蒙古搞建筑,从脚手架上掉下来。重伤不治,也死了,儿媳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她大病一场,现刚缓过气来。我一听,泪水就流下来了。我的好大嫂,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看了一下大嫂的院子,三间堂屋是石基土墙瓦顶。时下农村中,也算是旧房了,估计应是我当年看到的房子。不过,房上有几块瓦烂了。院子两边的土墙,己被风雨剥蚀得高低不齐,好一派萧索景象。我想,如果那大哥还在,这院子决非如此。想到此,心中不禁又难过起来。
这大嫂,始终没说一句话。
临走,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是这个月的绩效工资,让书记在我们走后再交给大嫂。我知道,这太俗了,包括到这个镇检查工作。可我就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是吃平原上五谷杂粮长大的汉子。我不想崇高,也崇高不了。我只是觉得在人生的旅途中,有一些事,我们真的不能忘!
岁月还在继续,我将珍惜生活中的任何赐予,无论是快乐还是苦涩。一个人默默前行,慢慢品尝!
仅此而已!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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