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50年后,这世界上还有没有自行车。但在50年前它却是平民百姓的宠爱。谁家有一辆自行车宝贵得不得了,这主人说话做事则显气派了。车有轻便和加重两种型号。在城市工作的女性大都骑着轻便型的,小巧玲珑,银光闪烁,小女子的长腿曼妙地伸展着,自是一番美丽。有时,在长满扒根草的阡陌上,牛车、驾子车、木拖车蹒跚而行。突然,背后响起自行车的铃声,钉铃铃…钉铃铃… 清脆而又突兀,那牛儿,驴儿慌成了一团,在车把式的吆喝声中,那车子一闪而过,转眼间己落于十丈之外。
一
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高潮中,我远门的一个亲戚当着大队书记,就投奔来了,是最后一批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当时也就十几岁。下放的地方离家20多里,母亲心疼我,临行前给我买一辆加重凤凰牌自行车,以便我回家时方便些。
故事就发生在这辆车子上。
因我年纪小,生产队也没拿我当劳力使唤,早晚看看书,把高中课本反复读着,老做着上大学的梦。梦醒时分也喜摆弄二胡、笛子和琵琶之类的乐器,不精,能吹弹出调调。经常在黄昏时分,一个人骑着车,双手大撒把,弹着琵琶,飞驰在阡陌之上。一旦公社有啥会议,队里就让我参加。散会后,把内容给队长说一下就行了。有时这会议要两个人参加,老队长就让村里一个刚下学的妮子与我同去。也是高中毕业生,长得不厌人,时不时也在一起说说闹闹。再说了,反正有车子驮着又不要我背,管它谁谁呢!去开会,别的乐器拿不得,笛子还是要带上的。
回来的路上,我骑她坐。
初夏的风轻轻吹过来,伴着一团又一团的杨花柳絮,柔柔的,软软的,蒙蒙迷人。田野上草儿的青气,花儿的香气飘过来,一阵又一阵熏人欲醉,好不惬意。一时兴起,从袖筒里拽出笛子,吹奏起来。双手大撒把,自行车随着笛音的节奏不由得快了。反正路上少有行人,尽兴吧。那车子嗖嗖向前,路边的柳树啊杨树啊,一溜溜地向后退去。吓得她惊叫不断:快掌着车把!别撒手呀!我正吹得高兴,哪理会她。双腿用力蹬车,继续摇头晃脑地吹着。突然感到一双手环抱了我的腰,背后软软的,脖子上有口气吹着,痒痒的。咱虽少男,可啥都懂点。这心情有点异样了,小脑袋有点迷糊。这一迷糊不打紧,后面的叽哇声也听不见了,原本是两只脚掌方向的也不灵光了,只听得咣啷一声,人仰车翻。娘的,快到庄前了,弄个嘴啃泥,真丑!
这妮子命巧,摔倒了还能落在咱的背上。其实摔得不咋样,就推着搡着,想赶快爬起来。哪知越急越毁。不是她又倒了,就是我又倒了,就这样笑着叫着,扭成一团。抬头一看,呀!她叔叔正站在不远处,目光冷冷的,脸色十分难看,我看情势不妙,飞身上车,从他身边蹿了过去。
二
都说淮北这地没有春秋天,这话真不假。
春天里脱了棉袄,过不几天,就可穿短衫了。那夏天来得猛,刚刚初夏,那炎热就铺散开来,日头毒辣辣的,向大地喷着火。咱生性怕热,就躲在屋里不想出门,好在生产队劳力多,没人留意咱。
喜欢躺着看书,中午,只穿个大裤头在床上翻着书。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屁股上着了一记。翻身坐起,是本村的另一个小姑娘,与那个小妮子是好友,她俩天天黏在一起。只见这小姑娘满脸怒气,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你在这睡得怪恣来,那仙儿都快死了。”我知道仙儿就是那妮子的乳名,连声问她:“咋弄的,为啥子?”她说:“你俩谈(恋爱)的事,她叔告诉她爸了,她爸从外地回来了,嫌你家成分高,不同意。仙儿死也不说话,她拗着三天不吃饭,都死(昏)过去几回了。”说到这儿,小姑娘又哭了起来。
听说要出人命了,还与我有牵扯,着实吓一跳,肯定是自行车摔倒的那档子事。我连忙分辯:“谁说我们谈了?我找他去!”说着,边蹬上长裤边朝门外走去。那小姑娘连忙拉住我:“现她爸也害怕了,怕出人命,又都给她说好话了。”只要仙儿吃饭,要咋就咋,随她意。仙儿对我说:“这一闹太丢人了,以后咋见人呢,可我就是不知他是咋想的。”让我问问你,你心里有她吗?我一听,头皮炸了。虽然我家的成分是地主带霸,但我总梦想以后能上大学,刚下放一年,就谈恋爱了,前途在哪里?可那妮子终也是伯仁由我,怎能作壁上观呢!顿时小脑袋就耷拉下来,半天不语。
小姑娘见我不吱声,恼了:“你这人真差劲,平时在一起玩得都挺好,有一点事,你就蔫了,还整天自吹是男子汉,白让仙儿担一场虚名!”说罢,双手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向外走。我连忙问:“哪去?”只见她柳眉倒竖:“躲开!我给仙儿说,我们这些女孩子就是都老死在家了,也不会嫁你这样的窝囊废!一点担当都没有,我瞧不起你!”这小姑娘的几句话够狠的,激起我这小男人的豪情了,我上前攥住她的手,一字一板,你告诉仙儿:“我这就推车在她门口,只要她向我走来,我立马带她回家!”
在她家门口,我单人独车,双手扶着车把,左脚拄地,右边半个屁股落在车座上。只见她在女友的搀扶下,缓缓而来。嗬!几天不见,这妮子瘦了一壳,脸色黄黄的,头发披散着,眼皮耷拉着,女鬼一般。想她以前盈盈笑语的样子,现己憔悴如斯,这都是我的错,不免有一丝愧疚。看官,这时也来不及谦语了,待她捱上后座,我这里左脚用力一蹬,那车子可就箭一般地驶出村子了。
三
当车子驶出村子,有点害怕了。
这就把一个女孩带回家,我如何面对父母,老人家要是不同意,我该怎么办?也不能丢下这妮子撒丫子跑呀,那她又咋办呢?越想心越怕,越怕腿越软,霎时间只觉得周身无力,这车子再也骑不动了,寻一树荫处坐下来。这一坐就几个小时,一动不动。这妮子一双大眼睛只是上下望着我,也不说话,两个人都憨了。
夕阳慢慢滑进西山,夜幕笼着大地。咱这心中更是无着。也闻不着鸟语花香了。几只知了高一声低一声,不知疲倦地叫着,好不令人心烦。偶有一团热风吹来 ,更添加心中焦躁。这妮子碰一碰车子说:“走吧,这里太黑了,我害怕。”
来到家门口了,我却不敢去拍门。两个人就站在门边,像一对门神。突然,有人喝问:“谁!干什么的?”是父亲的声音,他晚饭后串门回来。一座大山飞来了!我连忙抱住父亲,趴在他肩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大概意思是:我们根本没谈恋爱,人家硬赖我们谈了,她都快死了,我只能带回家了。父亲见我如此哭诉,又看那妮子不吭一声,也明白几分。只一句:“没事,进家。”
屋内,母亲静静地听我俩东一句西一句讲述事情经过,并不时询问,父亲也在一旁解释着,总算弄清了来龙去脉。接着,她和那妮子进了里屋,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出来,也不知都说了什么,只是那妮子黄黄的脸上有了血色。
心中惴惴,不由地想往母亲身边凑凑。只见母亲用手一指:你坐好了,听我说:
“事情闹到这一步都是你处置不当造成的,是男人就要敢做敢当,你打算如何办?”
“全凭大娘安排。”我管母亲叫大娘。
“那好吧,你结婚吧。”
“我结婚了,怎还能上大学?”
“那我管不着了,但结婚后要知道男人对家庭的责任和义务。若半道见弃或无事生非,我饶不了你,你听清楚了!”
我连忙点头如捣蒜。
随后的十几天,改年龄,办婚宴。在紧锣密鼓中,我就糊里糊涂地当上新郎官。众贺客正張着血盆大嘴喝酒吃肉,广播里传来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我一听如雷击顶,立马放声大哭起来。这梦里想、心中思、天天念的好事,咋说来就来了呢,我该怎么办?我在地上撒泼打滚,就哭叫着一句话:我要考大学!我要考大学!直嚎得声嘶力竭。突然,我看到了那辆自行车,都是你个狗日的惹的祸。我爬起来上前一脚,把它踢倒在地:那倒地的后车轱辘还在不停地转着,发出叭叭,叭叭的声音,好像在说:爷,这事真不赖我!
四
一转眼,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都是寻常人家,一路走来,也无风雨也无晴。只是那自行车,旧了,没了。涉过岁月的河流,那妮子由快乐的少妇,到辛苦的黄脸婆,现升格为安详的小老太了。
你若静好,我亦心安!
但有时想想,不对!爷们结一回婚,连恋爱是啥滋味的都没尝过,亏大了。她那厢纵然是齐眉举案,我这里倒底意难平。有必要另逮一个小娘们,补上这一课。这贼心才动,母亲的教诲,就像紧箍咒一样束在了孙猴子的头上,而诸如唐僧观音娘娘者,正双手合十尽在周遭,一霎时贼念顿消!
唉!罢了!命中无,莫强求!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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