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传来二妗子去世的消息,捂着听筒,我就哭了。
二妗子,是一个可亲可敬而又可怜的女人。
河南豫剧有一出古装戏《对花枪》,是著名的豫剧表演艺术家马金风主演的。戏中说的姜桂芝挈子携孙寻夫四十年,才找到罗艺。戏中凄美的故事,极具震撼感和穿透力。但戏剧里姜桂芝的故事,哪里比得上二妗子一生的凄惨。
1949年初,23岁的二舅随所属国军撤到台湾。原以为还会调回大陆,谁知一湾海水,竟使夫妻生离死别。春风一次次吹绿了大平原,大雁无数次的飞过,征人鱼沉雁杳,仍无归期!直到2011年舅母去世,整整62年都没能再见一面。62年的相思,62年的泪水,62年的的等待,就是一个石人也不堪这离别之苦!当满头白发的二妗子,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时,仍自言自语:“我等不来你了!”
当年分别时,21岁的舅母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好一个俊俏的女子。她站在村头,平原上的风吹过来,她那及腰长发,飘飘扬扬。田野里一派青绿铺向天际,一行行大雁向北方飞去。她一手挽着一岁的儿子,一手捂着微微隆起的肚腹。对着频行频顾的男人大声说:“我等你!”“我会回来看你的,”男人也依依不舍地说。一阵风沙卷起,掩遮了渐行渐远的男人。终也没有了踪影。
半年后,她生下了女儿。
相思苦人啊,更何况是年轻而又恩爱的夫妻。三年前,哥哥刚刚高中毕业,带着同学来家里玩,在几个男孩子中,她一眼就看中唇红齿白身材颀长的二舅。英俊的二舅,从不肯多语,一旦开口,势若大河奔流,滔滔不绝。使得少女心事,若春潮涌动,一发而不可收。缠着哥哥,问东问西。哥哥心中自是明了,主动作伐,成全了这一段姻缘。她在宿州启秀女中一毕业,就嫁了过来。少年夫妻虽不曾齐眉举案,倒也异常恩爱。但转眼间,劳燕分飞,这让她情何以堪?白日里不免在村口怅望,可她哪里知道,平芜尽处是青山,而远行之人,更隔青山一万重。而在夜晚,更是倚尽雕栏,梦遍罗衾。
这个还没有走出卿卿我我的女人,就感到了生活的冷峻。以前对田野的花香,对纵横的阡陌,只是偶尔性地观赏。现在解放了,人人都要参加劳动,劳动是光荣的,可劳动对于分不清麦稗的二妗子,需要一个重新认识和慢慢适应的过程。但之于她,没有过程,直接踏入。春天是美丽的,但在春天里要往地里运送一车车农家肥,这是男人们的活,她得干。秋天的田野是迷人的,但也是酷热的。割豆子,拉犁子。砍秫秫,她都渐渐稔熟起来。忙完地里还要忙家里:一家子的吃喝拉撒缝补浆洗,收湿晒干柴米油盐,都经她盘算打点。然而,繁重的劳作,清苦的岁月,并未消磨她对二舅的思念,每当夜阑更深时,总有一丝似曾有无的叹息:“还不来,说话不算数!”
岁月在无声无息的悄悄溜走,风霜在濡染着如墨青丝,雨雪在雕刻着她如玉的面庞,但她依然无怨无悔。但是政治气侯的恶劣远比经济困窘冷酷得多。这期间,她经历镇反,反右,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四清,文革等政治运动。哪一场运动,这个有海外关系的女人都脱不掉干系,是反面典型,活靶子!尤其在十年浩劫中,阴阳头,挂牌子,批斗会,一样不缺。她还不到四十岁,是女人最优雅的年龄!在这样的年华中遭受如此的羞辱,她真的撑不下去了。死是唯一的解脱!但她不放心年迈的孤独的公公,丢不下年幼的一子一女一侄(大伯哥在镇反时死去时,她就把这没爹没娘的孩子揽了过来),更舍不得那一份少年夫妻的感情,尤其是她对丈夫的承诺:我等你!这三个字,让她活了下来!
这天,二妗子来我家探望生病的大姑姐,也就是我的母亲。正好有豫剧团来镇上演出,恰是《对花枪》。当然,主演不是马金风。黄昏时分,我就早早把小板凳放在戏台下。戏一开始,姜桂芝一大段唱腔,就表明了寻夫的故事原由。二妗子是文化人,听得懂戏文,顿时花容变色,神情惨凄起来,母亲紧紧攥着二妗子的手。当小罗成被擒至大帳,姜桂芝又一大段悲凉而浑厚的唱腔,那是如泣如诉,令人心神俱伤,连扮演儿媳妇的演员在舞台上竟都流下泪来,台下更是一片啜泣。而二妗子哭泣的几乎背过气去。
戏中高潮终于到来了。姜桂芝在瓦岗寨前,终于见到了老罗艺。唱词中一句:四十年的等待,我是咋熬的?台上一句唱腔未了,台下的二妗子一声惨哭,震惊全场。是呵!此时怎不让二妗子大放悲声呢:姜桂芝寻夫四十年,夫妻终于团圆了,而那时她己等了整整50年,依然相见无缘,这怎不让人念之断肠!
二妗子用62年的等待,兑现了对爱人的承诺。62年,对一个女人而言,无疑是生命的全部。她以生命为代价解读了爱情,这份情义应是汗青无载的。
这究竟惭愧了谁?我真的不知道了!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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