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山上的姑娘,
你为谁放着群羊?
泪水湿透了你的衣裳,
你为什么这样悲伤,悲伤?
这是西部歌王王洛宾《牧羊姑娘》的一段歌词。我知道,这是父亲一生最喜欢的歌曲。
我自幼随父,也慢慢地喜欢这调调,但那歌词却记不全了。后来,偶然听宋祖英唱这歌,才百度出歌词。只是感到宋唱得轻快有余,而忧伤的韵味不足,缺少一种沧桑感。最初听到父亲唱这支曲子,我竟然伤心得哭了。父亲的嗓音浑厚、苍凉、忧伤。那时我很小,应该不懂忧伤。只是感到父亲唱的这歌子,是个苦调调。我山一般的父亲也会难过吗?我害怕了。父亲,一米七八的汉子,身材壮硕,胡须黑密。这一个粗豪的男人,怎喜欢了40年代俞宣萱的歌,而且总是这四句,不懂。
父亲是我的偶像,一生的崇拜者,直至现在。
六十年代中期,那时父亲还 不到四十岁。我随父亲在濉溪县南坪的一个乡村读书。是初小,还是复式班。这所学校共两个老师,父亲教三、四年级,是大班,我在小班。晚上,这校园空荡荡的,又坐落村外,四野漆黑。能听到小虫子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而远处有小狗狗的叫声,听起来很亲切。初离母亲,又在这陌生的环境,总是偎在父亲身边。困了,趴在父亲腿上。这时侯,父亲便停下手中的红笔,身子稍稍离开办公桌,以让我睡得更舒服些。他先是压低声音哼着这歌子,为我催眠。后来,就轻轻地唱起来了,男中音,磁性,伤感,我己迷迷糊糊了。父亲把我抱在床上后,开始了口哨版的《牧羊姑娘》,父亲的口技,我永难望其项背。父亲很动情,哨音中略带水声。时而舒缓悠扬,时而稍带凄厉之音。在似睡非睡中,那口哨怎又断断续续的,但我很快也就睡着了。
农村生活是寂寥的。父亲每天都哼着这曲子,一脸忧伤。直到若干年后才知道,他是想念母亲了。他一生依恋我母亲,这么多年过来,对母亲言听计从,与母亲在一起说话时,总是“噢噢”的多。我理解这“噢噢”之意,与军中回答长官的“是是”差不多。但母亲对父亲却是宽爱的。她一生都保持着贤淑妻子的形象,是一种古典女性的姿态。她认为父亲是男人中最优秀的,甚至认为父亲之所以优秀,那是她的手笔,是她调教了父亲。父亲大婚时年仅16岁,母亲大他三岁。作为大家族的长门长孙,父亲无疑是稚嫩的。母亲一直帮衬并修正着父亲,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因此,父亲对母亲很尊重,他们相亲相爱了一生。但我总感觉在他们的感情中,除夫妻之情外,还有一种姐弟之恋,一种师生情结。
男人的愧疚永远是伴随忧伤的。父亲因“极右”而被劳教,在一个离家不远的山窝里。时值三年困难时期,饥饿笼罩着中国大地。每到星期天,母亲都和我大姐一起,把家里最好的食物送给父亲,直到三年期满。可以肯定,如不是母亲每周必送,父亲早就饿毙在劳教农场了。此时,父亲又是以发配的形式,被扔在这个僻远的乡村,而把家中的担子丢给母亲。作为男人,他不愿表白。把那一种思绪,那一份歉意甚至悔意,自我消溶和承载。但心中的情感在激荡,在冲撞,总要宣泄而去。而《牧羊姑娘》的旋律恰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人生悲剧源于那个家族和时代。祖父英年早逝,父亲幼时失怙。作为长孙,经常面对的是五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庶出的叔父。他最小的叔父与我大姐同年,可见,旧社会的大家族真是一言难尽。生活中,父亲扮演的角色,就是巴金《家》中的觉新。老太爷把家中大小事扔给十几岁的父亲,但外事易谐,大宅之中则众口难调。为让家中和顺,除万事上前外,还要忍辱负重。这就造成了父亲遇事吃亏息事的性格。而这性格伴随并影响了父亲一生。
1957年,反右斗争时,父亲是县城中心校的校长,上面安排一个右派名额。分给谁呢:一些名媛俊彦风华正茂,不忍心;年纪大的,拖家带口,又不落忍;但不报还不行。想到母亲也是另一学校的校长,家境还行。还像以往一样,凡摆不平的事,自己顶上。以为挨个批评,过几天就没事了。谁知,此一去竟然21年。他最终输给了性格 。当然,他的悲剧也拜时代所赐!
父亲英俊健壮任侠豪爽,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一手漂亮的小楷曾惊倒了他走过的所有学校的师生,他还是我们县第一个画毛主席像的画家。我儿时所读的古典诗词都源于父亲的口述。但他因右派一词,屈辱一生。虽满腹学识,一生襟抱未能展示 ,也给家庭带来不可言数的伤害,但他又无可奈何。无论是作为男人、丈夫或父亲,他的心中悲苦至极。跨越时空与界别,《牧羊姑娘》的主题旋律与父亲在这个节点上,数度相融相汇。这或许是父亲喜欢《牧羊姑娘》的原因所在吧。
哦!父亲,天堂里没有右派,你不用唱《牧羊姑娘》了!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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