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到家, 母亲说张老三死了, 是酒店的小老板发现的 。 他三天没去喝酒了, 到他家一看, 只见他坐在堂屋门边, 两只牛蛋似的大眼睛瞪得更大更圆, 直勾勾地望着门外 。 两只手各握着一张发黄的照片, 每个照片上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 而两个男孩年纪相若, 又长相相似。
这照片是有来历的。
1948年底,张老三前后收到两封来信,信封里各装一张船票, 一张泪迹斑斑的白纸,各卷着一缕青丝和一张照片,是母子合影,男孩约三岁大小。写信人知道他不识字, 所以在信封的背面写着去台湾的船次及登船地点 。 另加: 务请准时,谢谢。
他托人写了回信: “我一天也不会离开这屋子, 我等着看儿子!” 这是张老三几年前与女人分手时说过的话。 男儿千金一诺, 他做到了 。 几十年来他一 直守在这屋子里,可惜他到死也没等到他要见的人。在简单的葬礼上,全村人都哭了, 把他理在靠近村口的路边上。
我连忙起身出屋,要去看一看张老三的坟。母亲说,先交出363元钱,你才有脸面站在他坟前。我一怔,母亲接着说:“张老三的酒钱!”我想起来了。
几年前我回家时顺使去看一下张老三,他正在隔壁的小酒店喝酒。我看到老人家原本笔直的腰板已驼了下来, 那两只牛蛋眼依然很圆, 却汪着点点浑浊的泪,啊,岁月无情,我的老爷爷,我心中的男子汉也呈老态了。我上前抱住了他,泪水又一次流在他的背上。 “小龙羔子,咱回家!”老人家说着话,掏出一毛钱放在柜台上。“今天怎就喝一两?”老板问。我连忙接着:“他平时一 天喝几两?”“三两。”“好!他每天三两的钱,我付!你敢收他一分钱,断他一天的酒,我让你滚出这村子,你信也不信?”
那天回到家后,母亲看我神情落真,问是怎么回事,我说张老爷子太可怜了,并说了酒钱的事。母亲说:“男子汉要言而有信,也不枉老爷子对你的高看!”我点了点头,算是应诺了。后来我按诺付了几次钱,可我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 是母亲经常替我墊上的。 偶尔也想起这码事, 但觉得母亲离休后薪水不菲,我就也没在意。可母亲认为张老三是个讲信义的男人,对他的承诺必须兑现 。
于是,我如数交钱。我站立在张老三的坟前, 往事如烟, 多少岁月的风雨一下涌上心头。
老牛车
我从小就喜欢牛车, 更喜欢车把式张老三。
那时张老三50多岁了, 一张老脸上有些浅浅的麻子,左颊上一道刀痕令人恐怖。尤其在与人发生争执时,那一双牛蛋似的大眼睛立马布满血丝,许多人都怕他。
牛车就在他的院子里, 院子很大就住他一人。 说起来挺怪: 在矮小的三间土房里的两头各铺了一张大床, 床头上都有一个小镜子, 镜面虽然干净净但已都蚀有几个黑点点。小时候,只有我们几个小伙伴可以进他的屋,但不得乱动屋里的东西。 来人找他甚至给他送东西的大人们也只能站在院子里等他 。 这老头真有意思。
农村的孩子晩上没啥玩头,就跑到张老三家,先是在院子里捉迷藏,又在大车上 “晃油,” 等疯累了就躺在大车里。 这张老三就守在旁边轻轻地吹着口哨 。 想不到这恶狠狠的汉子竟吹出柔软而又悠扬的曲子, 有时还吹出很伤心的调调, 这调调时断时续, 竟似呜咽之音。 这老头看到我们迷迷相糊地想睡觉了,便一边一个把我们揽在膝盖上,我们不硬挣扎那是下不来的。有时候他高兴了, 一下子抱住两个孩子,到田野上走个来回,这是一个怪老头。几十年他从没有离开这村子,尤其是晩上,他从不离开这院子。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是怕屋子里有啥好东西被人偷去, 可他几十年来去田野干农活甚至去赶集买东西, 这屋子却是从来不上锁的 。
三
这张老三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他曾有两个漂亮的老婆, 而且是同一天结婚的。
1944年底豫西鄂会战前夕,他是59军冯治安的骑兵营营长,南阳保卫战后,他的800骑兵仅存200人了,撤退到独山脚下时, 突遇一个中队的日军在围杀一群难民。 部队立马顶上去, 犹如一阵黑色的旋风撕开了日军的阵地。 在一阵马蹄声、 喊骂声、 枪击声、 刀斫声中还有一个尖锐的口哨声。 就在日军惊魂未定时, 这口哨声又随着那黑色的旋风回扑过来, 日军登时溃败了。 混战时他的左脸颊被刺刀划开, 在血色模糊中他看到四个鬼子正刺向两名已倒地的女子, 他冲过去砍了两个, 却被另外两把刺刀同时刺进双胁, 他倒下前双手仍各捏碎两名日军的喉咙, 直到他扑倒在地, 那口哨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大战过后,双方军人已无活口,战场一片冷寂。张老三负伤七处成了血人, 但还有一口气。 这两名女子艰难地把他弄进深山, 寻来草药及食物与其疗治, 好在他体格健壮, 一个月后他已基本恢复。
其间也有小股鬼子搜山, 都被张老三机警避开 。
有一次是真避不开了 。 在他们藏身不足百米的地方, 十余骑鬼子眼看就搜索到跟前, 另有有30多鬼子骑兵列队待命。 他飞起石子击毙落在最后的一日军骑兵, 他夺过战刀飞身上马, 一声口哨未了, 那战马已从十余名鬼子身边掠过。东洋刀够锋利的,当他勒住马缰回转身时,那一队鬼子颈上的头颅才次第落下。他伸出猿臂抄起两个早已惊呆的女人, 横担身前打马飞奔。 三十多日骑追来,他单手举枪头也不回,闻声而击弹不虚发,好在弹匣中子弹充足。待射杀十余骑后,他竟勒马土岗之上, 一枪一个专打奔前之骑。日本骑兵是精于格斗的,想不到这位军爷竟是快刀神枪,威风凛凛,如山神一般。不知哪位胆儿小的鬼子一声发喊,残敌一个个豚突狼奔,也没有武士道了。
两个女人目睹了他与日军血战时所表现的中国军人的英雄气概, 竟誓死相随。 他们辗转回到家乡后, 就住在放着大车的这个院子里, 这大院子是我家的车马房。曾祖父, 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地主,看出张老三任侠豪放,是条汉子, 就收留下他们。 就是在这间车屋为他们举办婚礼, 在房子的两头置办了婚床,床前各挂着一个菱花镜。
抗战胜利了,这两个女子的肚子都大了起来。这时才知道了她们原是第五战区两位长官的女儿,都是学医的大学生, 一个家在苏州, 一个家在济南。刘峙的长官部本来派一个警卫连分乘十辆卡车由老河口向西南先行撤走部分眷属, 不料日军内山英太郎的第十二军团突发攻势, 在遭遇战中这一连国军全部战死,她俩随着难民四处躲藏,这才碰上张老三的队伍。这下子张老三傻了, 这场奇异的婚配因缘于残酷的战争背景下也无可厚非。可战争结束了,他作为一名职业军人的生涯也已划上句号。况且他大字不识家徒四壁,与出身名门的美眉状若尘霄。他很纠结:自己是无力给心爱的女人带来幸福的, 应让她们回归到她们原来的人生轨迹中 。 但自己戎马半生, 仅存这点骨血,心实难舍。但他认定:男人是不许太自私的!
在皖北一个叫宿县的小车站上, 他把两张车票同时塞在两个女人的手里,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这是一场生死离别, 也是一个很奇特的场面: 两个美丽的大着肚子的女子, 一起抱着一个面目狰狞的高大汉子, 一会儿是苦苦哀求, 一会儿放声痛哭, 那凄厉的哭声让寒风呜咽, 让流云凝滞甚至让天空飞翔的鸟儿都要难过得落下地来。 那张老三昂首向天不着一语, 只有那口口肖声涩涩而吟,,两行热泪顺颊而下,滴湿了女人的头发和衣肩。当火车徐徐开动时,他对女人说: “我一天也不会离开那屋子, 我等着看儿子!”
四
张老三回到这院子, 以后作了车把式 。 最是农民, 但在为人处世中处处显示了一个刚烈男子汉的情怀, 赢得了村民的普遍敬重 。 我曾不止一次受过他的阳刚教育。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情。
夏天到了, 农村中瓜果梨枣都熟了, 我们只要跑出去就能塞个肚儿圆。 有天我实在是运气不妙, 被看园子的老头追得没头魂地跑, 忽听得轰隆隆的大车声,张老三到了。他用鞭对我一指:“龙羔, (我乳名玉龙)你站住!”这声音低沉而威严,我怔在那里不敢动。 “嗯,比他俩小10岁,应是个男子汉了!” 对他的自言自语, 我着实摸不着头脑。 他突然大声: “老天爷给了你那个小鸡鸡,是要你做男人的,做男人就要顶天立地,你懂不懂!”我那时哪里懂,只是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牛蛋眼。“这世上男人最丑的事就是偷东西,以后再看你当小蟊贼,我就炸掉你的嘎子!”说着凭空甩一个炸雷似的响鞭,吓得我“妈呀”一声,我双手捂着小鸡鸡撒丫子就跑。
第二次聆教已是多年后, 那时我已结婚生子。
因各种原因我丢掉书本而成了一个地道的庄稼汉子, 有时也做点小生意如编芭、 扎省帚等。 随着小拖拉机呼啸在希望的田野上, 那牛车早已被废置一 边, 失去这个载体的张老汉似乎是无足轻重的闲人了。 有一天我揣瓶酒来到那院子,先摸摸破旧的牛车再去看看老头子。房内摆设依然,只不过那两个小镜子两面都黑了,但它们仍旧倔單地钉在那里。菱花依旧在,芙蓉何日归?我正沉浸在伤感中, 谁知那老头二两酒下肚后, 牛蛋眼就目登了起来: “长本事了, 还会扎若帚了,我呸!”我顿时傻成丈二金刚,这老头又咋啦!他一仰脖子又下去二两。他廉颇最老,酒尚未减!他猛地抬起头,牛蛋里闪着精光:“你是男人,男人要志在四方。这村子你还要呆多久?那个从小就读诗的龙羔子到哪去了?”这句话如醍醐灌顶,又如重锤击胸, 一霎时万千思绪涌上我心头。我上前抱住老爷爷, 第一次把泪水洒在他的后背上 。
后来,我与妻分别考取外地一所学校,毕业后在一个小城安了家。虽然天各一方,张三爷的一些事仍时常传来耳边,他更老了。
再后来, 听说有两个中年男人从美国来到这个村庄, 在张老三的坟地里取出骨殖重新装殓,在原址又修建了一个很大的墓。放进张老三的骨灰后,又各自从皮箱里捧出一个精美的小匣匣, 匣匣上有女人的照片, 都放在这个基穴中。然后双膝跪地,从那顺颊而流的眼泪就知道,这肯定是张老三的种,奶奶的, 到现在才来!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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