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如一条碧绿的丝带,在皖北平原上缓缓流淌,滋养着两岸十万人家。 古老的口子镇就坐落在濉河西边。 凡古老的东西都有故事, 凡故事都与女人有关 。 这些有故事的女人们就生活在口子镇的石板街上 .
这就是濉溪县老城的石板街
九十年前。我十八岁的祖父英俊健硕,锦帽貂裘,已经到了婚娶年龄。石板街上商贾家纷纷前来说亲, 都想与自完北地界中最大的财主家的大公子联姻。 当祖父和一个漂亮的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子走在石板街上时, 街面的人被这一对金童玉女惊呆了。濉水养人啊,这妮子长得那个水灵俊俏,风啊,花啊都围绕着她打滴溜 。多亏了那个谁掀翻了大清王朝的龙椅, 不然这妮子得住在北京城哪个宫里, 寻常百姓哪见得着。 祖父是春风满面, 尤其是那媒婆更是洋洋自得, 叨着长长烟袋像小狗似的跑前跑后 。
祖父的婚宴喜庆堂皇,四方乡绅皆来庆贺, 一时问高朋满座。当满面笑容的祖父掀起祖母的红盖头时, 却见到一张又黑又黄的面孔, 暴怒的祖父一把把新娘子扔出门外, 拎着两把盒子冲出家门 。 曾祖母看到儿媳妇这般模样, 她觉着委屈了儿子,就撒泼大骂起来。她跳起一双大脚踹倒了一院子的酒桌,踹走了一院子的贺客。 正要踹向祖母, 一想到是自家用大红花轿把人家抬来的, 只好把踹出的大脚硬生生地收回来。 就势坐在地上, 捏着那双粗大的脚脖子号啕起来: “百密一疏, 百密一疏啊!”
曾祖母的一双大脚在石板街上是出了名的 。 年轻时她与曾祖父一起走南闯北, 东海贩盐山东贩枣, 一双大脚丈量过千山万水, 偌大的家业都是她一手置起。 就连曾祖父的大清五品道台都是她亲自码点银子换来的 。 听庄里老人说, 她发火时常抬起大脚砸上桌子, 那茶杯茶壶茶盘顿时就崩飞起来了 。 这时的曾祖父倒也敏捷, 双手抱着头一下子就蹿出屋子, 一溜烟地飞跑, 任凭谁的脚再大那也是撵不上的 。 直到夜深时才敢溜回来, 悄悄地睡在床角上 。
而此时的祖父骑上快马直奔石板街而去,二十多个护院的家丁大呼小叫国住了媒婆的家,不时朝天放着空枪。可怜这个老女人哪见过这阵势,赚到的大洋还没来得及花, 就带着一裤档的屎和尿跑到阎王爷那里说媒拉纤去了 。 祖父发誓要找回当日定情的那个女子, 但那个女子代人相亲后早已躲在一边。 他打马飞奔在石板街上, 蹄铁溅起的火花及年轻的祖父所发出的狼嚎般的凄厉的吼声, 经久地回荡在这个古老的石板街上 。
祖父大闹婚宴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
他惹恼了濉溪的诸多名流, 为了媒人的死, 石板街上八家豪绅联手与耿家打官司 。 他们在宿县打不赢, 竟又告到省城。 当时主政安徽的督军恰是曾祖父当年在大连任职的部属, 而且曾受过曾祖父的恩泽 。 老人家在大堂上一露面不打紧,竟被那督军认出来了,为报当年知遇之恩,那厮下手太狠,不由分说将那八人抓了起来投进大牢。八家为救家人,那银元花得如濉水一般地流淌,且救人无望 。 眼看着一个个要家败人亡 。
我的曾祖父一生为官人情练达 。 他不愿与桑梓结仇让子孙受累, 决心以德报怨化解恩仇。 亲自给他的老兵送了二十盆菊花到安庆 (当时安庆是安徽首府),每盆里摆下二百块大洋,先将那八人赎了出来。为示和好又拜了把子。并在口子镇摆了七天流水宴,给足了他们面子。真是凭空一场风波,换来两败俱伤!
经此一闹,祖父离家出走了。
心爱的儿子一去无音信, 可把曾祖母急坏了 。 这老太太把一肚火都撒在祖母身上,可新媳妇没出错又不能撵走,但她能撵走了家中掌锅的。可怜我的祖母整天颠着小脚,忙乎着一大家子的吃吃喝喝。我的祖父弟兄六人,她还要给最小的那两个小叔子洗澡喂饭。 那农村的日子过得比树叶子还稠, 稍有一点差错,那杆面仗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挨了骂挨了打,也没有个地说去,只有夜里缩在被窝里偷偷地実。 唉! 那日子过得真叫憋屈, 谁叫她看上了人家的儿子长得俊呢!
再说那小女子也够可怜的 。 当初拗不过表姐的千央万求, 也是小女孩子心性, 就去代见一次让表姐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 。 谁知一照面她比祖母迷得还厉害, 祖父在石板街上这一闹腾, 她就知道了这个男人原来很喜欢自己 。 从此,,任凭媒人踏破家门, 管他是富甲一方的儿子, 还是达官贵人的公子, 她就是三个字: 不愿意! 。
当祖父戎装佩剑再次出现在家乡石板街的时候, 他已是黄埔军校五期毕业生、 国民革命军的上校团长了 。 他仍不忘当年那个仅识一面的女人, 时刻找寻在石板街上。苍天有眼,石板街有情,在二人蓦然相逢的瞬问,虽然时隔14年, 但他们同时认出对方,
当年那个清丽的小女孩, 时已为29岁的老姑娘了, 这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十几年来她独自抗争家族给她安排的婚姻,凄苦抵挡着社会上的种种流言, 一直在无望地等待, 等待着一个不知能否圆的梦.....
当祖父知道这一切,热血沸腾。听老人们讲,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开。也许他早已厌倦了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 也许是贪恋来之不易的无边春色, 他自动舍却军职赋闲在家。曾祖母虽然霸道,但她疼儿心切,又怜这小女子一片痴情, 是儿子念念不忘的女人, 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 而祖母也打着小算盘。 三十出头的祖父正是男人们最风光的时候, 想收个小那是再容易不过了,,与其让肥水流到别家地头, 还不如使宜小表妹, 所以她也不吱声了 。
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当年横行在烈山煤窑上的土匪们,觊觎祖父随身佩带的两支德国造匣子枪。 一个清晨, 祖父仍以军人晨练的习惯, 在城南舞剑, 而她就在一旁相陪。 几个土匪扮作路人出现在他们身边, 突然开枪, 祖父未及还击,就倒在血泊中。享年31岁,时值他探亲的第二个月,而他三十人的卫队在前一天才被遣返。 心爱的男人就死在自己的身边, 顷刻问, 人世问的所有美好都化为灰烬, 在巨大的哀痛冲撞下, 她随即昏死在祖父身旁....
可叹烈山煤窑的土匪们为了两支枪.....
当时在濉、 肖、砀三县之问有一支约有千人的杂牌部队, 首领是一个姓胡的汉子, 恰是祖父的盟兄。 而且这支部队的枪械大部来源于祖父的支持。 当初祖父所在的中央军在围剿这支杂牌部队时, 认出了这位同乡, 在危难之时不仅放其部众生还, 还赠送枪支弹药。 后来二人就有了金兰之约, 若干年后听老人们讲, 祖父最多一次竟给了胡家哥哥十一挺轻机枪 。 所以祖父与他何止是情同手足, 简直对他有再生之恩。
听到噩耗后,他素车白马,立即率部赶到烈山,当晩包围了煤窑。他以收编的名义, 让土匪们列队听其训话 。 当时土匪们正为杀了耿家大少而惴惴不安,突然来了这个大靠山,自是欢喜异常,不疑有诈。在人数报点之后,姓胡的右手一扬, 四周枪声大作, 须臾之间, 八十四名土匪悉数倒在血泊中.....
而这女子在惊吓和绝望中疯了 。 每当清晨, 在风光依旧的城南边, 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祖父。 每当夜I東]更深, 在空荡荡的石板街上, 一个凄凉的声音一 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人的名字.....
眼看着儿子死得血淋淋的,曾祖母哭得死去活来。每天都要往儿子坟上跑几趟,谁都拦不住,终有一天她哭倒在坟前,再也没有回来,享年51岁。
我可怜的祖母, 因贪恋男人长得漂亮而弄出这一標子事。 从年轻就活守寡,这下子好了,真要一辈子寡下去了。又担上耿府长媳的名头, 一辈子也没敢找个相好的男人 。
日升月沉,岁月匆匆。多少年过去了 。 时问是一剂最好的药, 那个小女人又慢慢地恢复了美丽。 可怜这个老姑娘空顶着耿家大少女人的虚名 , 在当地自然没有人敢撩拨她, 但也没人敢娶她, 她只能在岁月的流逝中孤寂地慢慢老去。
啊, 这一群石板街上的女人们!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 母亲嫁了过来。
祖母是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也到出口气的时候了 。她老人家自然要耍一下婆婆的威风,祖母整治媳妇的手段跟她婆婆不同。曾祖母是以多干活来累压祖母,而祖母则不让母亲干活。可祖母是边干活边骂人,而且骂得极其难听而又恶母,母亲哪里招架得住。虽然心里很烦,但感念祖母年青守寡,在这个大家族里过得不易, 总想相处好一点。可祖母根本不理这一套, 毫不动揺地骂了下去。
后来母亲曾对我说过曾祖母和祖母, 认为她们都是有心计的女人, 也都是想过耿家日子的好女人。 曾祖母之所让祖母干重活累她, 这是对寡媳不可言传的保护。而祖母毫无道理的骂人,是因儿媳长得太美而儿子又太稚嫩,故意发随扬威来警告外人: 虽是孤儿寡母那也不是好欺负的 。
岁月就在女人们身边无可奈何地溜走了 。
后来母亲知道了那个小女人的故事, 母亲有感于她对我祖父的一片痴情:一生未嫁, 一世孤独。 逢年过节时执晩辈礼去看望她, 并让我姐弟称呼她为姑奶。母亲有时还把她接回家中过几天,说来挺奇怪,我的祖母年青寡居,性格乖僻, 周围邻都怕她, 母亲更是受她一辈子的气, 可祖母一见到她的小表妹,当年恨得要死的情敌,却倒笑容满面伺候着,跟前跟后地讨好着她,家中自然宁静几日 。
母亲自幼上学, 十九岁归至耿家, 外祖父年轻时毕业于保定军校, 在宿州亦有周半城之称,母亲是这个大家族的长女,自然是娇惯异常,可一到夫家被婆母非打即骂, 她哪里受过这等苦楚, 所以她惶然不知所措。 父亲大婚时年仅十六岁,还是个半大不懂事的顽皮少年, 许多事情还要靠母亲教导, 故而父亲一生都非常尊重母亲 。 可父亲事母至孝, 面对一边的泼口大骂, 另一边的花容惨戚,却是无可奈何。因父亲幼年丧父,少时失怙。加之年少,胆子又小,只有抱着母亲哭成一团, (长大后的父亲英俊潇洒, 自然另是一番风光) 母亲此时反倒要安慰他。每当此刻,门邻赶快跑到姑奶家,姑奶立马找到表姐, 一番训斥且又大义凛然, 祖母马上偃旗息鼓, 且点头如捣蒜般地赔笑不止。 家中自然又歌舞升平起来, 而且是屡试不爽。
她一直是我们家的保护神。
五十年代的父亲年轻英俊,任侠豪爽,又是口子镇中心校的大校长。他与母亲异常恩爱, 母亲对他宽让温顺。但他却有纨结风习, 加之身后又有一群狐群狗党,经常在石板街上与人大碗论酒,自顾潇洒。有几次恰被姑奶撞上,姑奶站在酒桌前用手一指,众汉子一声发喊, 一个个抱头鼠窜。而父亲则立马被持着耳朵给揪回家中 。 姑奶总是抱怨母亲太纵惯父亲了 。
父亲有一手好字画, 一副好嗓子, 拉一手好二胡。 在当地虽不敢称人中龙凤,也是一时俊彦。建国初期,名媛淑女都出来工作,父亲自然又成了她们的热点人物,每到周末,总有美女相邀,在石板街上或歌或舞。姑奶在石板街上耳目通灵,每当此刻,她总是第一个到场,端坐如雕,且俊面披霜。在她那冷目横扫下, 众女子一个个莺怯燕颤, 幽怨而散, 真可谓煞尽风景。
姑奶像对待女儿一样关爱着母亲 。 当时母亲是另一所学校的校长, 她工作很敬业,也很忙。但一到周末,姑奶总不时地拉着母亲去跳舞。年轻时母亲很美,而且舞姿轻盈,歌声悠扬, 一经现身就惊事色全场。在整个舞会上,无论是女声独口昌还是男女声二重唱或是相邀伴舞, 父母亲总是黄金搭档无可替配。 姑奶的神来之笔, 使不少女子春心乍弭, 一个个绝望而去, 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所以,母亲与姑奶相处得非常好,也十分感谢姑奶。
我最初见到这位长辈, 只见她如墨的青丝, 白皙的面庞, 一双大眼睛依然流光溢彩, 丝毫见不到年已六十的痕迹。 有两种印象刻在我的记忆里: 她居住的两问屋子里异常地整洁;二是桌子上有许多麻片、三刀子等好吃的糕点。在后来的日子里, 我时常被石板街一家羊肉馆飘荡的香气引诱, 独自跑到那里玩耍, 常不由自主就去了她家, 先狼吞虎咽地吃一肚子果子, 接着是她牵着我的手, 到了我所企盼的羊肉馆内.....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
当我再次见到她时,我已经历了下放、结婚、工作、再上学。生活的磨难,早已使我伤痕累累,心中异常凄苦。在冬日黄昏的石板街上,天空飘洒着雪花。一个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妇人,注着一根比她还高的细长的竹竿,蹒田而行, 嘴中喃喃有语。 那下端已经破损的竹竿敲击在青石板上, 发出嘶闷的响声。这正是我的姑奶,生活的刻刀已经削尽她脸庞上曾有的所有美丽,我诅咒岁月的冷酷与无情。 我上前抱住她的双肩, 在石板街上难过地哭了.....
我尽搜囊中,请她老人家吃顿饭。在当年那个馆子里,看到她吃菜时急迫的模样, 我的泪水又不禁流了出来。 真是天意弄人, 想起姑奶当年美艳此街, 富甲一方, 是何等的雍容华贵, 老来竟落拓如此, 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
我把所遇告诉了母亲,母亲当时就大声哭了起来。可把我和父亲吓坏了,母亲一生温尔文雅,从未如此失态过。可那时,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日子:祖母年老卧病在床,母亲经常要到外地治病,因我和妻在外地上学,母亲还带着我的两个孩子,真没法子去照看姑奶。但母亲说,等她从合肥看病回来就把姑奶接来一起住。
可是姑奶没有能等到母亲看病归来,就在石板街的小屋里孤寂地死去了,享年79岁。一个有倾城之貌的女人, 一个曾经柔情似水的女人, 一个与我的家族有几代渊源的女人,就这样在这条石板街上悄无声息地走了,永远地走了!母亲从几百里外赶回来,带病为她办了丧事。我以孙辈名义为她执幡,摔了老盆......
几年后,祖母也因病故去,享年86。
又是二十年过去了,母亲也以89岁的高龄,随风而去,进了天堂。
石板街啊,石板街,几百年来,你阅尽人间沧桑。你还将继续览尽世问悲喜,我心中永远的石板街,你是否还能记起,你曾有这样一群一生凄苦的女儿.....
(该文刊发于«安徽文学»2013年第二期)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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