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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为老婆办理农转非的事,至今没摸到门。我如同掉到井里的老牛,干叫唤,到处碰壁,拼命挣扎,有力却使不上。尽管通过别人的牵线搭桥,我已经和派出所的陈指导员拉上关系,但是市公安局暂时冻结了农转非,除非特殊情况,找到相当大级别的领导批条子打招呼,否则一律不办。孩子的户口只能跟母亲,不能跟父亲,这不知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这与我们的传统文化也大不相符,孩子跟父亲姓,自古孩子都跟父亲走,怎么到了今天却非要跟母亲呢?这规定限制了我的孩子只能跟着我老婆成为农村人。我只有把老婆的户口签到城里来,才能解决孩子的户口问题。我在心里发誓,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加快速度为老婆办理农转非。为此,我可以低三下四求人,可以拿热脸去蹭人家的冷屁股,可以花钱请客送礼,可以给人家下跪,甚至人家让我吃屎,我也甘心情愿地去吃。当然我也可以卖身,只可惜我是男儿身,卖都卖不掉。但是我可以卖血,可以卖肾…..
我钻窟窿打洞,到处打听,看看自己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有谁能直接认识公安局的掌权者。可是我出生在农村,人老几辈子都是农民。我们那里方圆几十里内也就我一个在这省城里工作,我的亲戚、朋友、同学都在农村,就有一个战友在淮滨市公安局,远水不解近渴,他也帮不了我的这个忙。我要不是出来当兵,又有点文化,在部队里混了个小干部,又参加过对越南自卫反击战,也不会安排到省城这个国家垄断的单位里来工作。我打听了大半年,终于也没有一点头绪,看来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我感到绝望,感到前途一片漆黑。我像一个水泅拼命地在水里挣扎,大浪打来,我连连呛水,然后又拼尽全力,吃奶的劲都使上,又浮出水面。可是,我四顾茫然,烟雾笼罩,看不到堤岸,看不到尽头,稍微一松懈,我就会沉没下去。暴雨骤至,电闪雷鸣。我跑到仓库的二楼平台上,任凭暴风雨没头盖脸的冲洗。四周一片黑暗,唯有乌云在头上翻滚。大雨倾泻,风雨交加,一片轰鸣,如涨潮时的涛声。我像一个幽灵屹立在平台上,盼望着一个炸雷把我击倒,然后死去,再也不受人间的痛苦。一道道闪电在我面前划过,一声声炸雷在我头顶炸响,就是击不中我。我想趁着这无边的黑暗跳下楼去,以便彻底了断一切。想到这里,我就一步步迈向平台的边沿。
突然,我听到儿子的呼唤:“爸爸,你在哪里啊——妈妈叫你回来吃晚饭。爸爸——你快回来啊!”
我循声望去,看到儿子冒雨奔跑在库房之间,他边跑、边哭、边喊。突然“咔嚓”一个炸雷打来,儿子一个踉跄跌倒在泥水里。他打着滚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然后又跑着高喊:“爸爸,爸爸,你在哪里?”我的脊梁一紧,像被猛抽了一鞭,同时一个声音对我大呵:你想逃避责任吗?你死了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你这个懦夫,狗熊!
我的泪水和着雨水一起顺着脸往下流,顿时眼睛迷蒙,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伸手抹了把脸,甩掉满把的雨和泪,猛转身立即从平台上爬下来,跑到我儿子跟前大叫一声:“小强!爸爸在这里。”
儿子猛一下扑到我的怀里,哭得气都喘不过来。我一把将他抱起来,撒腿就往家跑。顿时,风声雨声,雷声涛声,一切都抛在了九霄云外。
从此,我就丢掉幻想,全身心投入工作中。任何社会,也无论什么人当领导,都需要踏踏实实工作,不怕吃苦,任劳任怨,能干又会干的人。很快,我就得到了领导的重用,从仓库提拔到物资处当采购员。在物资计划供应的年代,当采购可是很辛苦的,到处求人办事不说,还整天东奔西跑,不沾家,非常累。不过这工作对我来说有一个好处,就是出差有伙食补贴,坐夜车不坐卧铺也有补贴。在出门之前,我就让老婆给我炒几斤咸菜带上,到外面只吃大馍、烧饼之类的就行了,最多到地摊子上下碗面条子。这样,不用去饭店,就省下了一些伙食补贴。另外,住宿费规定每天可以报销20元,我就花15元住地下室小旅馆,临走时把发票开成20元一天,这样每天就能赚五块钱。按当时的行话说,这叫“啃床腿”,当然是违反规定的。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仅仅靠一天几块钱的伙食补贴是吃不起饭店的,用住宿费补贴一点也情有可原,因此“啃床腿”也就成了能做不能说的公开秘密。能做不能说,这很普遍,打左灯向右转,这也很正常,上升到理论高度,就叫中国国情。另外还有,我坐夜车也从来就没买过卧铺,回来报销时按照卧铺面额的百分之五十作为夜车补贴,一次也能赚到二三十块钱。当然在火车上熬一夜,非常受罪。但是我出生在农村,本身就是吃苦的命,再苦我也不怕,因为作为一个男人,有养活老婆孩子的责任和义务。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大罪都不能逃避。别小看这些小小的算计,出差一趟赚个几十块钱,也就让我摆脱了一贫如洗的赤贫状态。从此,我就再也不用卖血去交孩子上学的借读费了。以前每次卖血,我都像做贼样的,躲避着老婆。回来后,也不敢正视她,生怕被她看出来,或者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这种事,让人知道了,丢死人啊!
一次出差到上海,完成任务之后,我就拐到宁波,先看了蒋介石的故居,然后就到普陀山朝拜。佛教在文革期间几乎被灭绝,改革开放之后又勃然兴起,经过几年的复兴又大放光芒。登山朝拜的人摩肩接踵,行走在弯弯的山道上,后人的头顶着前人的脚,每人都带着自己的心愿,每人都希望自己过得更好或者是解决难题虔诚地来这里进香朝拜。我是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教育出来的,当然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艰苦生活磨炼,便感到命运确实存在,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冥冥之中掌握着人的兴衰存亡,支配着人走运还是倒霉。就说我自己吧,我为什么要找个农村老婆呢?根本上说还是因为我出生在农村,是农民的儿子。投错了娘胎,这本身岂不就是命运的安排。你看看那些城里人有几个去到农村找老婆的!就是那些自称受了大罪的下放知青,在农村接受了几年的再教育,现在一个个也都全部回城。极个别的知青响应党的号召,在农村扎根,找了农村老婆,后来也都通过各种方式回城了,这其中办假离婚就是最通行的办法。这说起来手段有些卑鄙,显得有些不道德,甚至龌龊,但是人总归要活在现实之中,而不能活在道德和良心的虚幻里。就拿我来说吧,我遵守千年的传统习惯,按照父母之命在我参军之前订了婚,可是我在部队提干之后就应该解除婚约。我那婚约又算什么呢?不就是说媒的两头跑一趟,给个说辞就算订婚了吗?我当时和她连面也没见过,她长得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凭媒婆之言,我知道她的大概模样:中等身材,瓜子脸,双眼皮,心灵手巧等等。在现代社会里,这样的婚约毫无法律意义。然而就在我入伍后第三年,也就是我刚当排长不久,她突然得了病,病得很奇怪。按照当地的土话说,她得的病是“花娇疯”,在医学上叫精神病,文学上说就是相思病。据说这病的唯一治疗方法就是立即结婚,结了婚这种病就会不治而愈。我对此当然是不相信,可是我的父母确信无疑,他们把这当成千真万确的真理。我父母对我苦苦哀求,软劝硬逼。母亲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现在啥都不能再想,救命要紧啊。你必须立即结婚,这没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
父亲更是厉害,他手里抓着一条麻绳,对我说:“你到底是同意不同意?你不同意,我这就去上吊,让你立即扛游魔幡子,摔老盆。你要是同意结婚,也就算报你娘的吃奶之恩了。”
面对这种情况,两条人命,我背不起啊!我能眼睁睁的看着让我的未婚妻病死,又让我的父亲为此事在我面前吊死!如果那样,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呢。
结果,当然是我屈服了,这不是因为我没抗争,而是我确实抗争不过去。这屈服的结果就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和老婆一工一农,一乡一城,老婆孩子在城里没户口就是低贱的流民。作为农民,怎么可能和城里人享受同等的待遇呢?
这一切,想来只能归结为一句话: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据说观音菩萨能普度众生,可以让人脱离苦海,我当然就只有去求观音菩萨了,让她开眼给我指点迷津,让我找到为老婆农转非的门路。我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进到庙里恭恭敬敬在一只大香炉里点上香,然后朝四方朝拜,心愿就一个:老婆农转非!
在进庙门口的大香炉里上过香,我又来到大雄宝殿。这里人更多,排着队等候上香、磕头、许愿。我按照一位法师的指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连磕几个头,心中念念不忘默默许愿:老婆农转非!拜过之后,我又向功德箱子里投了50块钱——这是我月工资的一多半。
回到家后,我就天天盼望着奇迹出现。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由夏天到秋天,由秋天到冬天,半年多过去了,农转非的事还是一点眉目都没有。我想,看来菩萨没有保佑我啊!不知是她不愿意接受我的香火,我烧香时她调腚,还是她在强大的国家制度面前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这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气象预报说是百年不遇。没想到,这场雪几乎给我带来灭顶之灾。那天,我睡到半夜里,突然被轰隆一声巨响惊醒。这时,我老婆也被惊醒,她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你赶快去看看,不会是咱家的厨房被大雪压倒了吧?”
儿子还睡在里面,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我惊得一身冷汗。我没顾得回答老婆的话,披上棉袄就往外跑,出门脚下一滑,我一个踉跄跌到在雪窝里。就地一个翻滚,我爬起来又立即往厨房跑。跑到跟前一看,果然是房顶塌了下来,几根断毛竹斜插在屋肚里,一大块芦席和油毛毡正压在儿子的床上。“坏了,儿在埋在里边了。”我情不自禁的大叫一声,立即扑上去扒芦席上覆盖的积雪。
老婆紧跟在我后边赶过来,一见这情景便噗通坐到地上哭叫:“我的儿呀,你被埋到里面,砸死了吗?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你哭什么,哭有啥用?赶快过来帮我一起来掀起这一大块油毛毡,说不定儿子还能救过来!”我大声对老婆呵斥一声,眼泪便扑簌簌掉下来。
她一下回过神来,立即上来和我一起掀起一根断毛竹。一大块芦席裹着油毛毡被掀起来,一堆积雪跟着也就滚下去。我老婆立即扑到床上去扒床上的积雪,边扒边哭叫:“小强呀,我的儿啊,你真的死了吗?咋连哼一声都不哼呢!”
我把那一大块芦席和油毛毡掀翻到一边,也一步扑上去扒床上的积雪,边扒边喊:“小强,小强!”可是无论怎么喊也没得到儿子的应答。一个不祥的念头立即出现,看来儿子真的被砸死了。我感到绝望,撕心裂肺的难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拼命地清理床上的积雪,等把床上的雪都扒在了地上,我才发现儿子不在床上。这让我大吃一惊,儿子没在床上,他能躲到哪里去你?我和老婆不约而同,立即去扒床底下的积雪。我老婆突然大叫一声,原来一根铁丝划破了她的手。“你怎么了?”
“没什么,铁丝划破手了。你别管我,赶快找儿子!”
这是,我突然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爸,妈!我在这里。你们在干什么呀?啊呀,这房子什么时候压塌了啊。”
儿子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这不对啊。难道,是我急火攻心,出现了幻觉?我猛揉了下眼睛,扭头一看,见儿子就站在我们身后边。我还没来及问儿子怎么回事,我老婆便猛回头扑到儿子跟前,一把将他抱起来。“我的孩来!你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呀,可把我吓死了。”
我儿子则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妈,我半夜里跑出去打游戏机去了。我错了,不该瞒着你们半夜跑到外边去偷玩。”
“这仓库大门紧锁着,你怎么出的去的呢?”我大声怒喝,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打死。
儿子说:“我爬墙头出去的。”
我老婆说:“你偷跑得好,偷跑得好啊。要不然肯定被砸死在这屋肚子里,是老天爷长眼,才躲过了这场大祸。也是咱平时凭良心做人,没做过亏心事。要不然,你怎么能躲过去这场大难呢?”说了这么一句,老婆就抱起儿子,往前面我们住的地方跑。“今天,我不怪你,和平时不一样。幸亏你半夜偷跑出去了。”
儿子十来岁了,我老婆抱着他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停下来。“我抱不动你了,让你爸过来抱你吧。”
我紧走几步赶上去,说:“你抱他干什么呀,那么高的墙头他都能爬过去,你不会让他自己走吗!”
儿子感到自己犯了错误,一句话也不敢说,撒腿就朝前跑开了。因为,要在平时偷跑出去打游戏机,被逮到,肯定要挨揍。
回到屋里,老婆让儿子睡到大床上,就对我说:“快天明了,你赶快抓紧时间睡会吧。你就睡在儿子边上,先凑合一下再说。”
“我不困,你先睡吧。哦,对了,你的手划破了,得处理一下。”我立即找块创可贴,给她抱住伤口。说声:“你们睡吧,我出去走走。”
“天这么冷,外面还在下着,你出去走个啥!”
“我不困,在屋里反而要影响你们睡。”说罢,我便一转身迈步出门,随手把门掩上。
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飘舞,昏黄的路灯下,雪花看上去像是夏天里的蚊虫一样围着灯光大旋转。我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步围着库房转悠,心中的郁闷比积雪还厚。一开始步履艰难,一脚踏下去鞋被埋在雪里,拔出来感到很费力。我沿着库房走了一圈,再走第二圈时,踏着原来的脚印走,就感到轻松了许多。想想刚才的一场虚惊,我在心里感谢上苍,真是苍天有灵,上帝保佑,没有让我失去儿子。要不然,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家不知还怎么过下去。想到儿子,又不免想起他们娘几个农转非的事……
两年前,快到春节的时候,我老岳母来了。我们因为怕花钱,几年都没回家过年了。她听说我们今年又不准备回家过年了,就在腊月二十八这天,独自一人跑来了,要和我们一起过春节。她也真能,一个字不识,千把里路竟然能找过来,可见是精诚所至,金石能克。她的到来给我增加了很大的麻烦,吃的不说,睡觉都没地方,这是她想不到的。好则她不讲究,就和我儿子挤在厨房里那张小床上睡。冬天里,芦席棚子也不那么潮湿,我们烧的又是柴火灶,这正合她的意。她除了烧锅做饭就是到处去捡能烧锅的树枝子和破烂木头块子,或者是趁人看不见的时候,到木料堆上去扒树皮。她的到来,也大大增加了我们的欢乐。特别是俩孩子整天欢天喜地围着她转,她走到哪里,孩子就跟到哪里。一有空,她就领着两个孩子上街去看热闹,有时也顺便买点便宜的年货。除此之外,她还给我带来一个重要的好消息。她一进门就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说:“我有个表姑娘,她年轻时嫁到了河南省永城县。表姑娘有个儿子就在咱这省委保卫处当处长。多年没走过的亲戚了,开始也不知道有这么个远门表弟在咱省里当那么大的官。上个月,有一个牲口贩子到俺庄去卖牲口,说闲话说到他是永城的,我才向他打听我表姑娘的情况。他一拍大腿说‘她呀,你打听到我真是太巧了,俺跟她家是邻居,她家过得好着呢。她有个儿子,在部队里混了个大官,转业回来到你们省里工作,听说当的官也不小。具体是啥职务,俺也说不清楚。’听到这个消息,我就立即跑到永城,找到了这个表姑娘。咱家离永城也就一百多里路,我坐汽车半天就到了。表姑娘见我专程来看她,当然非常高兴。我一说你想转他娘几个的户口,想找她儿子帮帮忙,她当即就满口答应。我就让她给我写封信带着,不然谁认识咱是谁呢?表姑父也很爽快,他二话没说就给我写了这封信。信上说的啥,我不识字也看不懂。你自己看看吧。”
我真喜出望外,立即拆开信,见上面也没说几句话。信上先是向他儿子报平安不让挂念,然后就说有个亲戚过来看他,有事找他帮忙,希望热情接待等等。这封信虽然没说帮忙办什么事,但是毕竟说了他们和我岳母家有这层亲戚关系。就凭这点,找到人家起码不会拒之门外。
大年初二,我就和岳母一起带着礼品去省委拜访那个当大官的远门亲戚。我们转了两次公共汽车,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省委大院。这个大院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几栋办公楼,这是省领导的办公区,办公区后面有一道围墙,围墙边上开了个后门。过了后门就是家属院,叫省委大院。办公区的前门是江淮大道,这条路是市里最繁华的商业区,路两边的商店一个挨着一个,可谓寸土寸金。这个大门有当兵的站岗,机关工作人员凭出入证进出,我们找人的当然不给走正门。进不了正门,当然也就走不了后门,只能走偏门。这个偏门朝西开,正对着一条小街道,沿街道走到底向右一拐就是个大菜市场,这个门是专为大院里的人上街方便而开的。大门口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川流不息。我们拿着地址,打听了几个人,才找到39栋407室。
开门迎接我们的是个农村老奶奶,我岳母一见是她,便喜上眉梢:“表姑娘,你也来这里过年了。”
“是的,是的。我的腰疼,趁家里没有活,年前过来看病就没回去。你们赶快进来吧,进来说话。外面怪冷的。哎呀呀,你们还拿这么多东西干啥呀,我儿子家的烟酒吃不完还经常送人呢。”
说话间我们就进到了客厅里,我环视一下,这是个大套房,南面并排有三个房间都关着门,只听到哗哗啦啦的搓麻将声从中间那个门里传出来。北边也有三个门,分别是厕所、厨房和书房。老奶奶敲开南面中间的那个门,一股浓浓的烟雾顿时从里边弥漫出来。她连连咳嗽几声,说:“你看你们爷几个,不能少抽点烟吗?大武,来人了,你出来一下。”
一个中年人,坐北朝南,听到他的话,立即扭回头问:“是谁?”手里不停地到牌摞子上去抓牌。我岳母立即凑上去:“表弟,是我啊,多年没见过,怕你不认得我了吧。”
老奶奶指着我岳母说:“她是我表侄女,我和他娘是最好的表姊妹。”然后又转对我说:“这是她闺女女婿。啊,你叫个啥?”
“我叫李三一。”我羞红着脸,心里噗通噗通的跳,站在那里矮了半截子样的。
这时,牌桌子上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我,似乎觉得我的名字有点奇怪。他们仅仅看了我一眼,又都勾头去抓牌。我看到牌桌上有两男两女,高大武的右边坐个老头,显然就是他爹。两个女的坐在另外两面,她俩的后面还站着两个男的当参谋,她们都和我差不多年纪,看来他们是高大武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了。
高大武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说:“你们先坐吧,我们打过这一局再说话。”说了这句,他又接着抓牌,背对着我们。我拉着岳母退回到沙发上坐下,再看看客厅,陈设得富丽堂皇。一盏大吊灯悬挂在茶几上方,吊灯的玻璃流苏垂下来闪闪发光,不断变幻着颜色,把茶几照耀得色彩斑斓;一溜子矮柜上放着彩色大电视机和全套的音响设备,旁边的酒柜里放着白酒、红酒和啤酒。受到这样的冷遇,我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如坐针毯,身上像有无数的芒刺扎得难受。这求人可是真不容易啊!我感到屈辱,感到羞愧。同样都是人,怎么差别咋就这么大呢?人家高高在上,爱理不理,我却低三下四,陪着小心,不敢大声说话。突然一声“我胡了!”从那间屋里传来,接着就是一阵哄堂大笑,然后就是哗哗啦啦的搓麻将声……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立即站起来说:“我们走吧!”随手把那个已经不再起作用的信放到茶几上。
“看你说啥呢?咋能走呀,这大年下,说啥也得吃了饭再走啊。”
“不了,不了,时间还早。我们得上街去办点事情”说着我就往外走。
我岳母见我要走,也立即站起来,说:“今天是有事,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我已经走到门口,打开防盗门,一步就迈出门槛。我岳母也跟着我走出来,她表姑娘立即上来拉着她的胳膊,“不能走,不能走,说啥也不能走”。“你看看,你看看,这……说啥也得吃了饭再走。”
岳母见我已经出门,站在楼梯口等她,就笑着说:“俺真有事,你反正住在这里一时半时也不走,等几天我再过来看你。”岳母从她表姑娘手里挣脱开胳膊,便迈出门来。
我领着岳母坐公共汽车回家,一路烦闷,一句话也没有。大街上到处是彩灯、彩旗,街头上多处在演出文艺节目。逛街的人来来往往,人头攒动,笑语喧天。我则愁肠百结,低头想着心事,根本没有心情去欣赏这美好的街景,也根本感受不到节日的气氛,心里老是琢磨着那句土话:吃屎难,求人难!原来求人比吃屎还要难!
又过了十几天,春节放假结束,机关里都已正常上班。我岳母也要回去忙春耕生产了,临走时她对我说:“人到弯腰处不能不低头啊,我劝你抽时间再去找一下高大武吧。有没有用,只能碰运气。是咱求人家办事,就得放下身子,舍得脸皮,有啥办法呢?”
我点头答应,虽然答应了但是心里却在抗拒。去,还是不去?两个声音来来回回敲打我的心,我感到心里在滴血。一滴滴的鲜血不断幻化出:希望、冲动、灰心、绝望……像佛家的法轮转来转去。最后,我还是决定再跑一趟,上次去连句话都没说上,哪能死心!上次拎着好几百块钱的礼物就这样不声不响打水漂,这也太亏了!
这天晚上下班之后,我又跑到省委大院,敲开了高大武家的门。这时,一家人正在围着餐桌吃晚饭,还是他娘上来迎接我,问:“你吃饭了吗?正好坐下来吃点吧。”
我连连摆手,“吃过了,吃过了。你们吃吧。”
“再吃点吧”
“我真的吃过了,姑奶奶你赶快坐下吃饭吧。”我喊他姑奶奶,这是辈份,按这个辈份排,我就得喊高大武叫表大爷。
“我也吃过了,上了年纪吃多了消化不动,喝碗稀饭就行了。”她说着就要给我去倒茶。我立即把她拦住,“我不喝,别倒了。”
这时,高大武扒了一口饭,咀嚼几下猛咽下去,对我笑笑说:“你坐吧,等我吃了这口饭再说话。”
“没事,没事,表大爷你吃饭吧。”说了这句,我就坐下来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送新闻,国家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设宴招待外国元首,又在中南海紫光阁接见来华使节,忙得不亦乐乎,全国人民都在看他一个人的行动。这些对我来说都毫无兴趣,国家好坏与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在国际上今天和谁好,明天和谁斗,也不关我的事。我有我的心事,心里七上八下的,看似在看电视,其实我一个字都看不到眼里去。
一会,高大武吃过饭,他一边拿根牙签剔牙,一边问我一些情况。我就把我的工作单位,参加工作时间和部队的经历,以及老婆孩子暂时住在这里的现状等等,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他。他默默听我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对我说:“现在办农转非的确非常困难,一年就那么几个指标,上上下下,各机关部门的大小头头脑脑们都得照顾,但是照顾不过来啊。另外还有一些领导的亲戚朋友,表叔二大爷的,有关系有后台的也得照顾,可是每年就那么几个指标,哪能摊到平头百姓?这事属于市公安局管,我也没办法办这事。”说罢,他停下来看看我。
我感到心里冰凉,看来这事又黄了。我不敢正视他,搓着手不知如何和他攀谈下去。
“不过,我有一个战友,他也是咱家乡人,就在你们那个辖区派出所里当指导员。他姓陈,你抽时间找他去问问吧。能不能帮上忙,我也不敢说。明天我就给他打个电话,你过几天就去找他,先问问情况再说吧。我也只有这个能力了。”
话说到这里,他就算把话说完了,我也暂时达到了目的,随后就说一些闲话。他的嘴很严,绝不谈国事,也不谈社会上的一些不良现象,当然更不能像女人样婆婆妈妈,谈柴米油盐。我总是没话找话,他却是嘴哼鼻哼。没说几句,我就起身告辞。在他的心目中,我们之间显然不是一个层次的,他是官我是民,要不是有这么一点点亲戚关系,碍于他娘的面子,他是不会搭理我的……
突然,一声闷雷从天边传来,天空很快被乌云锁起来。墙角上的一盏路灯发出淡淡的白光,成群的蚊虫不断扑上去,一扑上去就一个跟斗栽下来,不知是死是活。接着又有一群蚊虫扑上去,上演着刚落下的一幕,前仆后继,英勇卓绝,可歌可泣。我盼望着经受一场风吹雨淋,以便使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赶快想出到哪里去借钱的门路来。
我是一点积蓄都没有的,想想我的父母和岳父家也是凑不出钱来的。老家的其他亲戚也都很穷,谁都没钱可借。向单位的同事借钱更是不谈,我穷成这个样子,他们生怕我借了钱还不起他们。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要向一个最要好的同事开口试试看。想到这里,我似乎找到了借钱的地方,从而感到心里猛一轻松。
这时,突然一阵凉风掠过,我顿感一阵畅快。我想起高尔基的《海燕》,就在心里呐喊一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接着大滴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的砸下来。又一道闪电划破黑暗,一个炸雷在顶头炸响,暴雨立即倾斜下来。我立即从竹笆床上爬起来就往屋里跑,跑到屋里浑身已经湿透。我老婆被我惊醒,埋怨一声“你怎么到现在还不睡?下这么大的雨,你跑到外边干啥去了?”
“我解手去了”我随口撒个谎,便倒在老婆旁边睡下去,再也不去想借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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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把张民喊到一边,心里惴惴不安地说:“现在,市公安局公开向外卖户口了,我想把儿子的户口买过来。儿子眼看就要上初中了,到了初中这里要是不给借读,就得回老家去。回老家上学,是肯定上不好的。”我低着头一口气把话说完,生怕没勇气说出这些来。
“买户口,这很有必要。这是好事情,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你赶快去找领导开证明,去办呀。”
“可是……可是我没有钱啊。”我的脸憋得通红,像是从牙缝子里挤出这句话样。我想他已经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让他主动说出借钱给我。可是他却装糊涂,“没钱,没钱就办不了这事呀。要多少呢?”
“八千块。”
“八千?我的个天来,这么多钱上哪弄去。”
“我想,我想……你看你能不能借给我几个。”我知道他是双职工,家里多少是有点积蓄的。不说多了,三千两千总是有的。
“我哪有钱呀,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工资月月干,抽烟的钱都没有呢。”他一口回绝,我真没想到。我像是劈脸挨了他一个巴掌,浑身一阵颤抖,只觉脸热心燥。这人情真比纸薄,我们这么好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愿帮忙,让我伤心,让我失望。
“这样吧,要么我找朋友去帮你借借看,不知道是否能借到点。不过就是能借到,也得付人家利息。”
“付利息!”听到这句话,我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付利息的钱我不能借,我拍还不起人家的利息。”我脑子里立即闪过杨白劳欠债还不起,被逼无奈卖女儿的情景。我说了句:“算了,不借了。”就扭头走开。没想到这样的好朋友,到了关键时候会是这个样子。我住在仓库里,他在市里住,他中午不回家,经常在我家蹭饭吃。我虽然不富裕,青菜豆腐总是有的,碰到我老婆买斤肉包饺子开个荤,他是必定要来吃上一大碗的。平时称兄道弟,两杯酒一喝,更是拍着胸脯说:“老弟,你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尽力而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朋友两肋插刀,那才是好朋友呢。”没想到他说人话不做人事,平时说的话等于放屁。
这天夜里,我又一夜没合眼,把我认识的人全部反反复复想了几遍。想着,想着,我眼前突然猛一亮,就想到了我的老战友魏存贤。他在淮滨市公安局,转业后我们一直还保持着一些不亲不疏的联系。我知道他的条件比我好,看来眼下只有去找他了,这条路要是再走不通,这户口干脆就不买了。
天不明,我和老婆打声招呼,就赶到了长途汽车站。我赶最早的一班车,十点多钟就到了。我俩一见面,他就大吃一惊,说:“哎呀,老战友,这几年不见,你的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呀?”
“嘿,我也不知道这头发咋白这儿快。”
“你这才三十多一点,就苍老成这么个样子。是不是日子过得不顺心呀?”
“是有点艰难,不过咱当过兵的人,能忍。”
“怎么了,出啥事了?”
“也没多大的事。嗯……我们市公安局在公开对外卖户口。”
“啊,这个我也听说了。我们正要过去向你们市公安局去学习呢,也准备这么做。”
“我想趁这个机会把我儿子的户口买过来,农转非。这样他将来上学、就业就能和城里的孩子一样了。”
“好呀,这是好事呀。”
“好什么呀,憋死人了。买一个人的户口要八千块钱,这比人本身还值钱,我把儿子卖了恐怕都卖不上这个价。这么多钱,让我上哪去弄去?”
听我这么一说,他就长叹一声。“这都怪你当时糊涂,不听我的,非要找个农村老婆。我就没有你那么傻,在参军之前父母也给我订了婚,对象的爹和我父亲还是好朋友。我在部队里提了干就把这门亲事退了。退婚时,她还闹到我家,把我家的锅碗瓢盆都砸了。我父母气得要死,立逼我结婚,但是我坚决不同意。后来大队书记也来做我的工作,说我当兵提干后就忘本了,看不起农村人了。我没法和他们说理,但我就是坚持我的老主意,无论他们怎么威逼利诱,我就是坚持要退婚。结果,他们也没办法,闹了几天,我就回部队了。我想事大事小一走就了,可是没想到我对象的爹竟然写信到部队上,把我说得一塌糊涂:说我不仁不义;说我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说我回家探亲从不参加集体劳动;说我同对象发生了性关系后又抛弃了人家。我承认,我是和对象发生过性关系,但是那是她找我的,不能怪我。这样一来,我觉得在部队升不上去了,第二年就专业了。现在专业回来,就地找个对象,自带饭票,更不存在户口问题,当然也就不会像你一样有那么多困难和麻烦。”他是直性子,只顾滔滔不绝往下说,根本不管我的感受。我承认他说得对,也不和他争辩。等他说完了,我才说了句“我当时也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才结婚的。”
“什么迫不得已呀,有人拿绳子捆着你了吗?你要是硬不同意,谁也没办法,再说了你不能跑回部队?非要呆在家里受围攻吗?说到底还是你自己脑子不清楚。你看看,现在结果出来了吧,背上这么个很重的家庭包袱,你将来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呢。娶个农村老婆,就等于背上了十字架,你只能像耶稣一样受难了。”
我沉默,也只能沉默。我能说什么呢?他说的都是事实。我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我是来求人家办事的,我必须忍耐,必须看人家的脸色,听人家训话,遭人家的白眼。
“不过,在我看来你们那公安局也是瞎搞。这户口怎么能拿来卖呢?古今中外,有卖户口的事吗?现在真是一切都向钱看,别管黑钱白钱,挣到手里就是好钱。黄赌毒泛滥成灾,嫖娼卖淫公开化。你看哪个城市没有几条红灯街,宾馆、饭店、歌舞厅,桑拿、按摩、大浴场,还有那路边上的洗头房,到处藏污纳垢。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他好像是说累了,咽口吐沫停下来,点了一支香烟,猛抽一口,问我:“说吧,你差多少钱不够?”他吐出几口白烟,望着我说。
我笑笑,心想到底是老战友,彼此了解。“我并没说向你借钱呀?”
“这还用你说吗?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再说了,这大热的三伏天,你没事会往我这里跑?”
我们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哈哈一笑。
我说:“到底是老战友,一往情深。我想来想去,我们退伍回来的几个战友也就你一个日子过得好些。所以就……”
“嘿,你快别这么说吧。这年头,谁好过呀,凭工资吃饭又能好到哪里去?你看看那些打款、大腕、大明星,他们才真好过呢。他们有的在舞台上扭扭屁股,出场费一次十几万;有的让大领导批个条子,就能大把大把赚钱;就连那造假酒、卖假药的都发了大财。你说这天底下还有正道吗?”
“你不是比我强多了吗,咋还这么多牢骚呢?是不是碰到提拔没有如愿呀?”
他被我一枪打中,脸一沉就把话打住了,接着就猛抽烟。很长时间,我们都没再说话,桌子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数着我们默默过去的时间。
“你究竟需要多少呢?”他憋不住了,又问我。
“八千,我不是说过了吗。”
“啊,这么说你现在手里是分文没有了。”
“我一个人工作,四口人吃饭。小孩们吃的是高价粮,上的是高价学。单位里的福利一点都享受不到,日子过得朝不保夕,没饿死就算是幸运的了,哪能有余钱啊?”
“你别说了,我能想象出来你的日子过得有多窘迫。干我这一行接地气,照你这样的家庭也经常碰到,有的比你还要困难呢。不信你到矿区去看看,照你这么老婆孩子没有户口的,都住在矿区外边的一个小山沟里。他们就在那里打个芦席棚子遮风避雨,真正碰到大暴雨,恐怕连风雨也遮不住。老远望去,一大片芦席棚子七零八落的,就像当年挖河工地上盖的临时工棚,又像当年游牧民族的帐篷。”
他显然不知道,我住的也是个芦席加油毛毡盖的草棚子。我想对他说我住的也是工棚,可是话到嘴边上又咽了回去。说这些话有啥用呢?除了自找耻辱,屁用也没有,天底下的穷人多得很呢。
“我银行里有五千,还存的是定期。不过可以提前支取,那还差三千啊,你是否能向你们单位里的同事借一点,以后再还人家。就算你今后还不上,哪怕我替你还,先顾一下急再说。”
“这么说,倒不如你替我去借了。不论你向谁去借,反正我都认账,以后还你就是了。”
他又猛抽一口烟,皱着眉头看看我。我看出了他脸上的问号:“难道你就这么无能,身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大老远路跑到我这来借钱,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的!在部队里你可年年都是标兵啊。”我不等他再说什么,就立即解释说:“老战友啊,你可能不知道,这钱是有趋富效应的。你越是富裕,人家越愿意把钱借给你,因为将来不愁你还不起;而你越穷越没有人敢把钱借给你,怕的是你将来还不上人家啊。”
他若有所悟,对我点点头。我接着说:“要不是你这样的老战友,我也不敢向你开这个口。我知道你为人慷慨,所以才这么厚着脸皮过来找你。思来想去,我混成今天这个样子并不怪我自己不努力,最起码不能全怪我自己。我在国有企业里拿的也是死工资,我既不能去偷去抢,也不能去给人家当长工、打短工。我的一切困难,一切痛苦和不幸都是由于我找了个农村老婆造成的。当然了,我也不能让你为难,反正情况就是这样,你看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好了,好了,你就别说了。我给你想办法就是了。走,咱出去吃饭去,肚子饿了。”
“干嘛要出去吃呢?”
“我老婆和孩子都趁放暑假到外面旅游去了,你看看这家里盆凉灶冷的。”
“那么,我们就简单的下碗面条吃就行了。何必出去吃呢,没必要花那个钱啊。”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是东道主,不让你买单就是了。不过你也不要有心理压力,上星期我们在宾馆里开会,还没结账,吃过我签单就行了。过几天一起结账,算到会务里面去。”
“啊,这么说今天是揩公家的油了。”
“现在流行一句时髦话,叫不吃白不吃。”说到这里他又嘿嘿一笑,手中的权利变了现,他当然感到很得意。
我说:“那么,我们就出去简单吃点,吃过我还急着赶回去。”
“你今天不能走。”
“为什么?”
“为什么,凑钱呀。现在八千块钱不是个小数字,我得利用晚上的时间去登门拜访人家替你去借钱。不是我非要留你住下来,是时间来不及。当然了,作为多年没见面的老战友,想多用点时间叙叙旧,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你就别推辞了,晚上我找下面分局的安排一下,咱到KTV去唱卡拉OK。”他站起来,抓过挂在门边上的钥匙串,说:“咱走吧!”
我二话没说,先一步迈出门槛。他随后便锁上门,我们一起下楼……
“喂,马上就要开始发号了,你赶快过来站在这里排队,我到前面窗口去看看。”老婆一声高喊,打断我的思绪。我立即跑过来,站到老婆排队的地方。
一会,我老婆又从前边过来,走到我跟前说:“看来还得一会呢,说是九点才开始发号头。我来排队,你还到一边去歇歇去吧。”说完,他就将一个塑料方便袋子递给我。我知道那里面装着八千块钱,用破报纸包着。我们临出门的时候,老婆说:“这样拿钱不显眼,说不定掉在路上都没人拾,因为看上去像个垃圾袋子。”我很佩服老婆的聪明。
我从老婆手里接过这个塑料袋子,望望高深的星空,见启明星高高挂在东方天际。一会儿,那里又出现几道白光,看来天快亮了。我转身又朝其它方向看了一眼,见四处仍然是一片漆黑。这是黎明前的黑暗!白天积累下来的热气已经退去,身上感到一丝清凉。我抚摸着钱袋子,不禁又想起到处借钱的经过。我在魏存贤那里住了两天,他上上下下借了好几家才勉强凑够六千五,最终也没给我凑够八千块钱。我父亲知道了这事,立即卖掉了那条唯一的黄牛,凑了将近一千块钱,岳父家又卖了一头猪另加几棵大泡桐树,也凑了几百块。就这样七拼八凑,总算凑够了八千。为这事,我头发急掉了一大把,才总算解决了。因此,怀里揣着钱袋子,我不但高兴不起来,反而心情更加沉痛。
突然有人高喊一声,“开门了!”
坐在地上排队的人们呼啦下都站起来,顿时人群一阵骚动。站在外围的人也一下子都往队里面拥挤。我抬头一望,见一轮红日已经从前方的楼顶上爬出来,光焰火照,大地立即升起一股热腾腾的气流。我立即又回到我老婆身边,站在她旁边给她壮势,唯恐让人把我们挤出去。我花了八年的时间为老婆孩子农转非,这八年的时间里有多少酸甜苦辣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历尽艰辛,受尽耻辱,到处求人,始终也没能办成这个事情。今天这个机会可是不能错过的啊!所以,我和老婆几乎一夜都没睡,想睡也睡不着,干脆就不睡了。我们骑上昨天借来的一辆破自行车,我带着她半夜里就往这里跑。好则有路灯照明,路上也没什么车辆,更没有行人,我们两点多出发,不到五点就赶过来了。来到这里一看,只见到处人头攒动,到处哄哄吵吵,像赶春会的一样热闹。这地方地处大西郊,学校里的学生都放了假,教职工也都住在市里。选在这里办理卖户口的事,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粮食干部学校,学的就是粮食问题,这农转非对我来说也是解决粮食问题。
我们的前边已经有几百人在排队,没想到他们比我来得还早,想必他们为办理老婆孩子的农转非也都有一把心酸泪吧。你看他们穿得都很破旧,显然也都不富裕,可是每个人的包里都是鼓囊囊的,装着大把的钞票。他们在这里焦急地等待着把钱花出去,一个挨一个紧紧地站在队伍里面,再累也不敢离开,好像是唯恐这钱花不掉一样。
突然又是一声高喊“啊,终于开门了。再不开门,就要热死人了!”
接着就有一个穿警服的工作人员从前边走过来,他边走边高喊“都站好了,不要拥挤,赶快都站到队里面去。一个挨着一个往前走,谁也不能插队!”
我一把将老婆拉出来,我站到队伍里,让她到旁边去休息一会。因为她身体瘦弱,刚才热得头晕、呕吐,像是中暑了。我在部队几年可不是白干的,我有一把劲,不拍人挤,更不在乎这要命的酷热。可是我老婆就站在我旁边,怎么撵都撵不走她,说什么她也不愿意到旁边的阴凉地方去休息。看来她还是对我不放心,生怕我的钱袋子搞掉了。
我挤在排队的队伍里,顿时大汗淋漓,立即从口袋里掏出单位的证明信,生怕被汗水弄湿了。因为没有这个证明,今天什么事也办不成。这张证明有很强的法律效力,它证明我是正式的国家职工,证明我拥护共产党的领导,证明我热爱社会主义祖国,证明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证明我为了给孩子农转非自愿交八千块钱支援国家建设……
我在队伍里又排了两个多小时,终于领到一个号头,381号。这真是太巧了,381这个号头的象征意义非常丰富。可以把它理解成,我为他们娘三个的农转非花了八年的功夫,借了八千块钱,最后却是以这种方式买了一个人的户口;还可以理解为,我为他们3个人的户口进行了八年的抗战,现在一举成功;又让我突然想起,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话“八年了,别提它了!”
拿到这个号头,我一阵欣喜,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见后面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在随着队伍一寸寸往前挪动。今天的人可真多啊,看来人们还是有钱的呀,不然咋这么多人怀里揣着大把的票子往这里送呢。公安局通知说,一连三天办理此事,于是我在心里慢慢计算,这次卖户口政府能收入多少钱。
老婆见我站在那里发愣,一把拉过我说:“赶快去凭着这个号头领登记表去呀,你傻站在这里干啥呢?”
我猛一下回过神来,心里骂了一句“真是该死!”,你替国家算什么账啊!政府的账连“人大”大都搞不清,你能算得过来吗?于是我又立即到另一个窗口去排队领登记表。这里排队就相对宽松了,因为大喇叭在叫号,叫到谁谁去窗口领登记表,再也不用像先前一样拥挤在一起了。就这,还是不断地有人中暑。天气太热了,大家天不亮就来到这里,一夜没睡加上精神又高度紧张,在这烈日下暴晒几个小时,哪吃得消。连我老婆这个干农活的庄稼人都热得头晕呕吐,何况别人。我在部队里吃过苦,虽然浑身汗透,衣服往下滴水,但是我能抗住。我让老婆到一边去休息,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办这事,但是她却不肯。本来她就是不过来也是可以,但是让我自己拿着八千块钱过来,她无论如何也不放心,生怕我的钱袋子弄丢掉了,或者是被别人抢了去。这怎么可能呢,这里有公安人员巡视,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来这里抢劫,那真是不要命了。丢钱的事更不可能,我知道这八千块钱是多么的来之不易,这个时候钱对我来说简直比命都重要。我就是和人家拼命也要守住我的钱袋子。
到下午两点多钟,我终于领到了一张“农转非”登记表。旁边有张桌子,桌子上还放着水笔。我感谢组织者想得这么周到,要不然拿着这张登记表跑回家去填,再返回来交钱也就来不及了。我先在登记表上浏览一眼,见上面有户主的基本情况:包括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政治面貌、工作单位、参加工作时间等等。然后是配偶(或子女)的基本新情况:姓名、性别、年龄、与户主之间的关系等等。我在相应的栏目里填上内容,见最后一句话是:个人声明“我自愿支援市政建设,向市政府捐助人民币捌仟元整”。下面是捐助人签字。我用颤抖的手在签名的地方写上我的名字。过了好长时间,我心里还在扑通扑通的狂跳不止。
银行里来了十几个工作人员,在一溜长条桌子里边坐着,头上都顶着一顶大大的遮阳伞。从收表,到收钱,到开收据,流水作业。旁边停着一辆警车,几个工作人员不断地来来回回,将一个个装满钱的钱箱子送到警车上。他们的工作效率很高,但是因为人太多,手续又复杂,所以搞到快天黑了我才把钱交上。拿到盖有银行章的收据,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终于落地。一大把钱换来了一个四指长的收据,让我喜不自胜。因为这个收据的象征意义是那么重大而深远。我像范进中举一样,恨不能跳起来放声高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最后,凭这张交款收据,又到一个窗口领取一张“农转非户籍准入证”。到此为止,全部手续就算办完了。拿着“户籍准入证”到原籍户口所在地开个准予迁出的证明,然后再回到辖区派出所就可以把户口入上了。
啊,八年的艰苦奋斗,理想终于在这一天变成了现实!虽然过程充满心酸,结果又这么滑稽可笑,但是从此儿子的上学、考学、吃饭、就业等问题都不用发愁了,这让我多少感到了一点欣慰。
这一天,我从天明到天黑,就吃了两个烧饼,回到家里顿时感到筋疲力尽,像从战场上下来一样,浑身散架,精神麻木,往床上一倒就睡了。老婆做好饭,喊了我几遍也没能把我喊起来,然后就叹口气对儿子说:“这些时,你爸他确实是太累了,别喊他了,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是啊,还是老婆理解我啊。我是太累了,是要好好地睡一觉了,哪怕一觉睡死过去,我也要睡个痛快。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我又呼呼大睡。睡梦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歌唱:“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
责任编辑 施福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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