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盛夏的一天夜里,我光着脊梁躺在一个竹笆床上,刚想入睡,值班的老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老远就高喊“小李!接电话——”声音拖得很长,像叫卖东西样的。我一骨碌爬起来,应了一声:“来了——”立即趿拉着拖鞋往值班室跑。这时候许多人都有了手机,而我却买不起,亲戚朋友有事只能把电话打到仓库值班室。
我一口气跑到值班室,抓过话筒,“喂”了一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是派出所老陈。告诉你个好消息,市局决定公开卖户口了。”
“卖户口?”我脑子急转弯,一时没能理解卖户口是什么意思。
“啊,是这样的,市局向市委、市政府打的报告批下来了,同意给一部分符合条件的在职职工家属及子女农转非。市局连夜向下面的各分局和派出所进行了传达,办理时间是八月六日至九日,共三天,在粮食干部学校集中办理。为了让你早做准备,我一得到消息就立即给你打电话,因为要交八千块钱。这可是个机会,你千万不能错过啊。”
“八千块钱?”听到这里,我像被电击了一下。“八千块钱能买几个人呢?”
“当然是一个人了。”
“我的天啊,一人八千,我家三个就是两万四。杀了我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来。”
对方一阵沉默,然后提醒我说:“要么,要么你先买一个。儿子大了,马上要考初中,先把你儿子的买了。”
“买一个的钱我也没有啊。”我十分沮丧,刚才的一点兴奋早已被愁苦掩埋。
“想想办法吗,今天才七月二十五,时间宽松。想办法去找亲戚朋友借点。今后的农转非恐怕是都要拿钱买了,反正这是个机会,具体买不买你自己决定吧。我的会还没开完,再见吧!”说到这里,他就挂断了电话。我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
这个消息当然使人高兴,但是一想到每人要八千块钱我就发愁。上哪儿去借钱呢?放下电话,我就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我无意识地又躺在竹笆床上,脑子里不断搜索我的亲戚和朋友圈,寻找着能够借钱的地方。天气异常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一翻身,嗞啦一声,粘在竹笆上的肉皮被撕得生疼。仰望天空,星汉西垂,银河透出一道白光,两岸却罩着浓浓的墨雾。我心情烦躁,盼望能有一股凉风吹来冷却一下我发胀的头脑。脑子里哄哄乱乱,一些往事片片段段,零零乱乱的在眼前飘过……
1
老陈是东风街道派出所的指导员,为了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迁到城里来,我从1984年就开始抱他的佛脚。没想到,今天会是这么个结果。八年来,多少个日日夜夜让我殚精竭虑;多少次逢年过节让我拎着礼品拿热脸去碰人家的冷屁股。经过八年的不屈不挠、艰苦奋斗,失去尊严,丢掉人格,卑躬屈膝,我终于和老陈成了朋友。这八年中的一年三节(春节、端午和中秋),我都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他家。他家里有事,我总是不顾一切地去帮忙。碰到他的孩子过生、老人过世,我一听说就像兔子样的跑过去送礼、庆祝、帮忙。记得有一天我帮他去灌液化气,临回来时突然下了暴雨。液化气站离他家有二三十里路,我骑一辆破自行车,一路淋下来,像个落汤鸡,我高度的近视眼镜被水一淋,更是一片模糊,一不小心我就掉进路边的水沟里。我不顾浑身疼痛,从泥水里爬起来,骑上自行车接着走,因为我怕耽误他家烧饭用。风雨交加,我身上的雨衣不断被风卷翻,雨水没头盖脸打来,我咽得喘不过气来。我在心里呐喊:为了老婆孩子,我能上到山下火海!这点风雨算什么呢。
我一口气把几十斤重的液化气罐子扛到他家六楼上,放下罐子,我就晕倒在地上。等我睁开眼一看,我正躺在沙发上,沙发垫子被我的衣服粘得透湿,又看一下刚才我倒下去的地方,地毯也被我弄湿了一大片。我的屁股像被锥子猛一戳,立即弹簧一样站起来。“真不好意思,看把你家的沙发和地毯都弄湿了。”
他立即把我按倒在沙发上,说:“没关系,没关系。等天晴晒晒就行了。”
我又立即站起来说:“我走了,我得回去换衣服。”
他又把我按到沙发上,生气地说:“下这么大雨怎么走!我去拿件衣服给你换上,你赶快去卫生间把这湿衣服脱下来吧。”
我进卫生间,他立即拿给我一套他自己的衣服让我换上。穿上一身警服,我陡然显得精神抖擞,警徽、肩章在灯光照射下发出熠熠的光辉,此时的我就像个警官一样显得威风凛凛,光彩照人。
他又到酒柜里取出一瓶白酒,然后开了一瓶水果罐头,又拿出两样点心。“你淋了雨,赶快喝点酒热热身子,不然怕要感冒的。来来,坐下来,我陪你喝。”说着他就给我倒了满满的一大杯酒,至少有二两多,又拿出两个小酒杯。他自己则倒了半杯,端起来说:“来,喝吧。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
“谢什么呀,这么点小事算什么。来,我借你的酒敬你一杯。”
这样,我们一连喝了好几杯,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今天,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没想到你为人这么实在。嗯……你的那个事,你也别急。你放心,等一有指标我就帮你办。派出所只要有指标就是你的,哪怕只有一个指标也给你。前几年,所里的所长、副所长等几个领导都享受过指标了。我是指导员,把好事先让给别人,自己享受在后。这样工作才好做,才能服众。”……
突然,一声猫叫,把我的思绪又拉回到眼前。我循声一望,见围墙上两只猫正在调情交配,它们在朦胧的路灯光下表现出一番柔情蜜意,但是这爱情的叫声却是这么凄厉,让人听了感到毛骨悚然。两支猫大叫几声,便一起跳下墙头跑了,但是叫声还在夜空中回荡着。我羡慕它们生活得如此简单,除了逮老鼠就是这毫无顾忌的自然交配,从而完成生存和繁衍。但是生存和繁衍这两项基本活动,到了人类却变得如此复杂,如此艰难。我瞪眼望着悠远的天空,思考着找谁去借钱为儿子买户口。事到如今,市公安局决定八千块钱一个人对外公开卖户口,这样一来,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有关系和没有关系的都一样了。早知如此,我干嘛费死劲和人家拉关系呢,看来我这八年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1983年的麦收之后,我老婆带着两个孩子来找我,因为两个孩子都生了病,过来看病。那时,我儿子五岁,女儿三岁。女儿是肺炎,过来时一直昏迷不醒,送到医院里,扎针都不会哭。儿子黄皮寡瘦,面色苍白,一双大眼陷下去很深,个子还没有人家三岁孩子长得高,只显得一个大头特别大。看到他们,我的眼里流泪,心里滴血。我恨自己无能,把他们丢在农村弄成这个样子。回头再看看我老婆,她也是又黑又瘦,满手的老茧伸出来怕人,胳臂上的皮晒脱几层,曲张的青筋爬满胳膊。她还偏偏穿一件白色涤棉短袖衫,虽然那短袖衫因破旧而发黄,但还是衬托出她的胳膊显得更黑,像锅铁灰一样的。想想她也够苦的,一个人种十几亩地,还带着两个孩子,家里没有男人连头牲口都没法喂养,种地全靠体力,其艰辛可想而知。虽然她从无怨言,也从没在我面前叫过苦,但是我仍然感到对不起她。是我无能,不能养活他们,每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除了我自己生活也剩不几个。我每月寄回去的几个钱只够她出人情的。在农村,婚丧嫁娶、老人和孩子过生都得出人情。在我的老家,规矩还特别的多,一步走不到就会有人背后议论你。
我立即把两个孩子带到省医院,经过医生诊断,女儿是肺炎,要住院治疗。医院里没有床位,就在走廊上加个铺。我看着把女儿安置好,并挂上吊水,又带儿子看病。儿子还好,仅仅是营养不良,经过化验说是有蛔虫,医生开了几盒“宝塔糖”,又拿些健胃消食片。医生特别嘱咐说:“先吃点药,把虫打下来。给孩子吃好些,要加强营养。你看这孩子瘦多很,发育很不正常,再不及时治疗就挽救不过来了。”
听了医生的话,我脸羞得通红,恨不能往地缝里钻。我不禁悲从中来,胸中憋闷。我感到自己无能,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面对他们娘几个我无地自容。从诊疗室出来,我把儿子交给老婆,就自己躲到厕所里痛哭一场。直到一个搞卫生的老大爷进厕所大声呵斥“你这人怎么了?躲在这里哭什么呀!家里死了人赶快去安排后事呀!”他以为我是有人死在了医院,这真让我没话说。我立即抹了一把眼泪,低头走出厕所。
幸亏天不绝人,女儿经过十几天的治疗就康复出院了,儿子吃了打虫药打下十几条蛔虫,慢慢的也能吃饭了。又经过几十天的调养,两个孩子都活泼起来。为两个孩子治病花光了我半年的积蓄还不够,又向同事借了几百块钱才结清医院的欠账。但是望着孩子们逐渐红润起来的面庞,我却感到一丝欣慰。从此,我就决定把他们留下来,再也不回农村了。家里承包的十几亩地交给父母耕种,也算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生计问题。老婆就在仓库和别的几个家属一起打点零工:或搬运水泥、或装卸钢材,碰到什么就干什么,无论白天黑夜,也不管节假日,只要有人喊叫,随叫随到,从不挑肥拣瘦。来仓库提货的采购员都是国家的正式工,根本不会自己去把货装到车上。这样一来,五六个家属就坐在仓库里,每天也能碰到一二个雇主。当然她们干的活又脏又累,不是农村人根本干不下来。就是她们这些从小就干体力活的农村人,也整天累得腰酸腿疼,磕磕碰碰更是免不了的。可是为了生计,她们个个都是轻伤不下火线,胳膊腿碰伤了,随便用块纱布包扎一下接着照常干活。我老婆身上到处贴着橡皮膏药,一睡到床上就疼得乱翻身。有一次,睡到半夜里,我被她的呻吟惊醒,对她说:“要么这活你就别干了,这太累了。”
“不敢咋办呢?靠你那每月几个死工资不够吃饭的。”
“要么你还回家去种地吧,孩子留在这里我带。”
“那更不行,你一个大男人带俩孩子,还得上班。我更不放心。”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长叹一声说“慢慢熬吧,总能熬过去的。别说话了,赶快睡觉吧。”说了这句,他一翻身背对着我就再也不睬我了。
我仰望着天花板出神,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心想:总得想个长久之计啊!我再也没有睡意,翻来覆去的想啊,想,突然一个念头跳出来。我的一个战友曾对我说过“家属在农村的可以农转非。不过得是有一定职务的干部,或者是高级知识分子才行。但是我们国家的事,有很多是说不清的,也有人托关系,找熟人开后门也能办成这事。”
在部队时我是排长,他是我的副排长,我转业后他又在部队干了几年混到正营级,退伍回来就安排到淮滨市公安局当了个小头头。他的话应该是不会错的,因为户口这事本来就是公安局管的吗。想到这里,我眼前突然猛一亮,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眼前出现一线希望,接着便迷迷糊糊睡去。
2
我是1982年从部队转业回来的,通常情况下我们农村兵是哪来哪去的。我因为参加了对越南自卫反击战,立过战功得过奖,又是个小干部,所以就分配到省城一家国有大企业工作。按规定,仓库重地是不准住人的,职工的家属宿舍都在市区,不过那些家属宿舍楼只有两口子都在本市的双职工才能住上。我从部队转业,只身一人,又不能睡在马路上,所以只能安排在仓库里暂时住下来。这个仓库是水利电力局的物资仓库,地处城市的西北郊,离市内有十几公里,只有一班公交车通往市内,不过运行很不正常,有时候等几个小时还等不来一趟车。所以家住在市内的工作人员都是骑自行车上班,早出晚归。仓库里有食堂,但是既不烧饭也不烧菜,只有一个大蒸笼,每人从家带的饭菜放在里面蒸一下就是各自的午餐。因此他们的中午饭都是凑合一下,等到晚上下班回到家再和家人一起饱餐一顿。我就不行了,中餐和她们一样在蒸笼里蒸一搪瓷缸子干饭,吃不完留着第二天早上吃泡饭,晚上就用一个煤油炉子下面条吃。就这么一日三餐,胡一天是一天。
仓库大门口,靠围墙边上有三间小平房,一间是值班室,一间是厨房,还有一间当时堆杂物,我来了就把杂物腾出来,作为我的宿舍。仓库里共有5个保管员,加上门卫老王和一个主任共七人,我来之后正好凑够一桌,所以就有人开玩笑说:仓库里是八仙过海。门卫老王就住在门卫值班室里,真正做到了以仓库为家,因为他也是单身汉。老王的老婆也在农村,他是下放知青,当年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扎根农村,就在农村找个老婆。后来知青大回城,他就和老婆办了假离婚,自己被招工安排在了仓库里干门卫。这是因为他有个表叔在市劳动局,要不然他是安排不到这个工作的。他其实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不知为什么人家都喊他老王而喊我小李,也许是他进山门比我早吧。我们的主任是48年南下的老干部,淮海战役结束后他随部队南下,到了这个城市就转业到地方工作。他老家在沂蒙山区,没有文化,在部队扫盲才认得几个字,连报纸都看不通。其他几个保管员都比我年龄大得多,有的和我父亲差不多大。他们文化也都不高,最多的高小毕业,也就勉强能记个仓库收发流水账。我来了,就是仓库的新生力量,因为我是高中毕业。虽然我的高中是在文革期间上的,但是毕竟学过X加Y,学过方程和立体几何,知道牛顿三定律和化学元素化合价。碰到政治学习都是我念报纸,碰到上面来人检查工作,写欢迎标语当然也是我,还有半年一次的清产核资造库存报表当然也是我。因此,我一来就被老师傅们称作秀才。我住在仓库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当我决定把老婆孩子留下来的时候,我们主任坚决反对。他是老革命,死脑筋,凡是制度规定的他都是百分之百的照搬执行,一点也不会变通。仓库里没有一个人喜欢他,都在背后骂他,并经常到局里去告他的状。但是他对自己也很严格,上班总是提前到,等到八点上班时,他已经把大门口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下班,他又是最后一个离开,走之前总是要围着仓库转一圈,检查一下看看各个库房的门是否都锁好了。每人都生他的气,可是谁也拿他没办法,人家“扛过枪,吃过糠,过过江”吗,又是上面任命的主任,保管员再能也得受他的领导。他说话直来直去,从不转弯,当然也不管别人能不能承受。他一天到晚板着脸,不苟言笑。各个保管员则各干各的事,到点上下班,谁也不理睬他。仓库里的卫生也划分了责任区,各人负责个人的责任田,也不用他管。由此说来,他这个主任其实要不要也无所谓。他的任务就是上传下达,到局里开个会。
我要把老婆孩子留下来住在仓库里,他当然不同意,但是我不怪他。我一说这事,他就脸一板说:“这是仓库重地,有制度规定,你自己住在这里已经违反了国家规定,哪还能带家属?”说罢扭头就走,一点不留情面。
这样,我就只有一条路,直接带着两个孩子去找局领导。我把孩子领导局长办公室,对局长说“我老婆一个人带俩孩子在家种地,结果是地种不好不说,孩子也带不好。你看现在,俩孩子都有病,我没有办法,只能把他们留下来看病。”说完我就掏出一大把病历,放到局长面前。“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让她娘几个暂时住下来看病,等病好了,能回去再让他们回去。领导要是连这一点也不能照顾,那么我只有一条路——辞职,到深圳闯江湖去。”
领导望着我和两个孩子,皱皱眉头,叹口气说:“这样吧,你明天写个申请,先让你主任签个字,然后再让行政处签个字。签好字后,送到我这里给你特批一下。”
“我们主任是不会给我签字的,他的脾气你应该清楚。”
局长对我有点怜悯加同情,脸一板说:“你再去找他,就说我答应了。啊,明天,我一上班就给他打电话说一下。你先回去,我还有个会要开。不过以后你可不能再把孩子带到办公室里来了。”
“谢谢,谢谢领导关心。我只有更加努力工作,来报答领导的关怀。”我满怀感激,没想到我这么死皮赖脸,软磨硬缠,终于打动了领导,得到了他的同情。
局领导一同意,我们主任再反对也就没用了。就这样,我的老婆孩子就在仓库里暂时住了下来。说是暂时住,其实领导心里也明白,只要住下来,这个暂时就可以无限期拉长,暂时到什么时候结束,只有天知道。
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一间不足15平方米的房间里,我拆了几个包装箱子,自己用元钉钉了一个大床板,下面四个角摞上砖头垛子,这就是一只大床,又钉了一个小方桌和几只小板凳。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具。小方桌既当饭桌又可以扒在上面看书写字,大床夜里睡觉,白天掀掉被子也可以当桌子用。我们一家四口挤在那张自制的大床上,住了一段时间就感到很不方便。这不光是因为太挤,主要是我和老婆夜里的行动一搞就把儿子惊醒了。又一次,我和老婆正在癫狂,突然把儿子弄醒,他迷迷糊糊地破口大骂:“妈的B,有谁晃床!有鬼,鬼来了!”我一翻身从老婆身上滚下来,吓得连气都不敢喘。老婆立即大声呵斥儿子:“你叫什么!是在做梦吧。赶快睡吧,哪来的鬼?”
从此以后,我在夜里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憋了一二十天,实在太难受。我担心,这样长此下去阳痿,或者会得病,必须找个地方和儿子分开睡。我在仓库里仔细寻找,看哪里能放下一张小床让我儿子住。我发现在仓库最北边一个拐角地方,还留有当时建仓库用的一处破工棚。这个工棚是用毛竹做架子,上面是芦席顶,芦席上铺了一层油毛毡,当时是建筑民工的食堂。这个棚子二面是仓库的围墙,一面是用毛竹做支撑柱,用稻草把子外面糊上泥巴做墙,前面大敞开就是进出的门。现在,房顶已经烂了几个大窟窿,支撑的竹竿也已经腐朽,歪歪倒倒的,随时都会坍塌。显然这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要不然早就被拆除了。我从仓库里找了几块废弃的油毛毡把屋顶的几个大窟窿补上,又找几根木棍子绑在原来作柱子的毛竹上,以加强支撑力,防止被风雨刮倒掉。搞好之后,我就把这里当厨房,靠门口正好还有一口没拆掉的大锅灶。我又用废木板钉了一个小床板,也用砖头做床腿,放在厨房里给儿子睡,这样也就算解决了和儿子分床的问题。这一切都是我利用下班时间一点点慢慢干起来的,我没学过木匠也没学过瓦匠,但是我却能干这些,看起来人的本事都是逼出来的。
做好了这些,我就算在这仓库里安了家。尽管这个家在这个城市的郊外一个看不见的拐角子里,是一个太不像样的家,但是从此不再两地分居,大人孩子可以得到互相照顾,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一家人围坐在那个我自制的小方桌上喝稀饭,我望着孩子们的笑脸,心中不禁流淌出一股幸福的暖流。尽管这种幸福是那么的卑微,那么的廉价,但我仍然感到欣慰。
没想到,我的手艺还是不过关,夏天一场暴雨,厨房里七漏八淌。屋顶上漏水不说,门前还往屋里灌水。那天半夜里下起大雨,外面大雨倾盆,屋里也稀里哗啦下个不停,很快屋里就灌满了一尺多深的水。一个炸雷把我惊醒,我立即就往厨房里跑,一看我儿子还睡在上面没醒,他下面的水已经漫过了床腿。我就立即抱起儿子,把他抱到屋里放到我的大床上。然后,我又一步冲到风雨中,找到几块塑料布和油毛毡,爬到房顶上去补漏洞。只有下雨的时候,才知道哪里漏雨,我必须在下大雨的时候把房顶上的漏洞补好。突然,我脚下一滑,一脚踏空,就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好则,高度不足三米,我又是掉到水窝里,并没摔伤。但是,我身上多处被毛竹片子刮破,鲜血和着雨水往下流,疼得钻心。这时,我老婆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他一把将我拉起来就往前面屋里跑。一边跑,她一边不住地埋怨“你不要命了么?下这么大的雨爬到房顶上补窟窿,你就不能等明天不下了再干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啊!”
第二天我就发高烧,得了场大病。不过我看病都是公家报销药费,这点让我感到自豪,感到庆幸。我老婆得病就不能给报销,因此我祈望将家里人的病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等病好了,我又认真地对屋顶进行了维修,又在门前堆了半尺多高的一个土坝子,这样屋里就再不进水了。我虽然身上留下了好几处伤疤,但是我终于把那个破棚子修得不漏雨、不进水了,由此感到由衷的高兴。看来伟人讲的“人定胜天”那句话确实是真理;不过,阴暗和潮湿总是没法解决,还只能无奈的忍受,从这点上说人又不能胜天。这是个哲学矛盾,我读过马列主义,也读过康德、黑格尔等大哲学家的著作,但是面对这个哲学矛盾,我却感到所学知识屁用没有!
后来单位里不断地盖家属宿舍,每年都有新的家属宿舍楼建成,可是我因为老婆的户口在农村就没有权利享受。我的孩子要上学,也得求人找关系办借读。借读当然还要交费用,每学期少则几百,多则几千不等,学校越好收的借读费越高。单位里发煤气灶我也没有份,逢年过节单位里发食品小包装,发钢精锅、搪瓷盆等等,也都不会有我的。我的孩子因为没有户口也不能上单位的幼儿园,更不能参加单位里组织的夏令营之类的活动。除此之外,粮食还凭粮票定量供应,我们就不得不到黑市上去买高价粮食。所有的票证都只发给有户口的城里人,商店里一切凭票供应的商品我都不能买,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没票证也不卖给你。我找个农村老婆,生的孩子就是农村人,农村的孩子到城市里来当然就是低等的贱民。按规定,小孩子的户口只能跟随母亲,不能跟随父亲,这不知又是哪位聪明的大人物想出来的好主义!仅此一条,就把很多孩子的户口限制在了农村,真是英明啊!孩子的户口在农村,将来考学还要回原籍报名,而农村人参加高考和中考,录取分数线和城里的孩子是不一样的。由此说来,户口对我来说影响真是太大了,大到老婆就业,孩子上学,小到柴米油盐,无处不受户口的制约和影响。我当时的工资是每月60多块钱,那时的大米市场价大概是4毛钱一斤,公家粮店里的大米当然要便宜得多,但是我每月只有32斤两票,国家要求每人节约一斤,发到我手里只有31斤,这连我自己吃都不够。没有办法,我就在星期天,借个破自行车跑几十里路到最近的一个集镇上去买米。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只能买到100多斤大米,我们一家四口人,凭我的工资光买大米都不够,何谈其他。尽管生活异常艰苦,我还是能忍受的,因为我在六0年挨过饿,没饿死已经是我的福气了。现在无论怎么说毕竟没饿肚子,老婆干杂活,每天也能挣个两三块钱,就凭这几块钱,我们才能买油、买盐、买青菜。不过,我经常在下班后独自一人跑到菜市场,去偷偷地拾人家甩掉的烂青菜叶子。有一次,女儿非要跟我出去,到了菜市场,她见了卖肉包子的就闹着要我给她买包子吃。我身无分文,哪有钱买。可是她才四岁,不知道大人的艰辛,在地上撒泼打滚,哭闹着不走。我把他拉起来,照屁股打了几巴掌,然后抱起来就往家跑。我泪流满面,无地自容,望着周围人的眼光,我只恨地上没有缝隙。我低头往家跑,不敢正视别人的目光,踏着冰冷的水泥路,一口气跑到家里,自己又躲到厕所里哭了一场,才缓解一下心中的悲伤。我连一只包子都不能给孩子买,我还算什么男人!
3
又过了两年,儿子要上学了,这事让我愁得整夜睡不着觉,不知如何才能解决儿子上学借读问题。我闷闷地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个头绪,我老婆对我说:“和我一起干活的刘传英,她家也是外地的,小孩的户口也是在农村,现在红桥小学上学。不知人家是怎门搞的,不如向人家先打听打听。”
听老婆这么一说,我便喜出望外,立即对她说:“你赶快问问刘传英,看看她是怎么让孩子在这里上学的。”
第二天,老婆就对我说:“我打听到了,刘传英对我说,先到单位去开个介绍信,然后拿着介绍信找学校的校长就行了。当然这事得花钱,光有单位的介绍信是不行的,除了交借读费外,还得找关系托人情,请客送礼。上个小学,一个学期至少也要四五百块钱。”
这又成了我的大难题,我不但找不到门路,就是这几百块钱的借读费,我又上哪里弄去?可是儿子不上学是不行的,这个难题再难也得解决,而且是迫在眉睫,非解决不可。今年儿子要上学,明年女儿也要上学,学校这个路子是一定要打通的。老婆见我犯愁,就提议说:“既然刘传英的儿子能在附近这个学校上学,她家肯定是有关系的,咱不如去求她帮帮忙。”
“刘传英是谁?”
“就是和我一起干活的那个大个子女人。”
“啊,我知道了,她丈夫是电建厂分管后勤的副厂长。他们住在电建厂,怎么到这旁边的学校来上学呢?”
“她说是因为她在仓库里干活,来回接送方便。具体什么情况,谁知道呢?我想咱也别管那么多,先买点礼品去她家拜访一下她丈夫,让他给咱牵个线。然后剩下的工作咱自己做,该跑腿跑腿,该花钱花钱。”
“跑腿没问题,腿跑断都行。可是这花钱上哪弄去。”一提到花钱,我就发愁。我心想,自己恐怕是得了钱的恐惧症。
老婆安慰我说:“你也别太发愁,我有钱。一直没给你讲,就是攒着给孩子上学的。”
“你哪来的钱?”我非常高兴,恨不能跪下来给老婆磕头感谢。
“看你紧张的,放心吧。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更不是人家给的。我和你结婚时,我娘给了我好几块银元,前几天我去菜市上买菜,正好碰到一个人在买银元。我当时就回来把那几块银元拿过去卖了,加上我的一双手镯子,总共卖了几百块呢。”老婆望着我,笑着说。“没给你讲,就是想等到急用时,拿出来应急,给你个惊喜。”
“这真太好了!”我大喜过望。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和老婆就上街买了一大堆礼品跑到刘传英家。她丈夫叫宋家顺,见到我,非常热情,又拿烟又倒茶。我一说明来意,他就满口答应帮忙。电建厂和仓库都是局里下属单位,刘传英和我老婆一起在仓库打零工,我在仓库虽然不是领导,但却是培养对象,这样我和宋家顺的这种关系就是非常朦胧的。他非要留我在他家吃晚饭,我当然不好意思,我说:“时间还早,我们得回去。”说着我就往外走。
他一把将我拉住,“你不能走啊,今天是礼拜天,我带你去找红桥小学的校长,正合适。找人家办事最好是晚上吃过晚饭去,一来不至于找不到人,二来晚上有说话的时间,还避免碰到人,惹眼。”
听他这么一说,我就无话可说了,只是千恩万谢,道不尽的感激之情。同时,我也非常佩服他的聪明,会办事,真不愧是当厂长的。大小当个官,就是不一样,他住的条件比我好多了。虽然他也没资格住单位的家属宿舍楼,但是他在分拣铁塔的大料场后围墙边建了三间小平房,砖墙瓦顶,窗明几净,水泥地坪很光油。他也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孩子也可以和大人分开睡。正房的前面搭了一个披厦,做厨房用也蛮不错。这一切看来,他都不我强得多。
我们两口子在宋家顺家吃了晚饭,我老婆给刘传英说闲话聊天,我就和宋家顺一起带上礼物去红桥小学的校长家。我们的礼物,宋家顺全部带上,一点也没留下。真没想到,他这么厚道。这样的朋友值得深交,在你困难的时候能这样毫不计较的无私帮助,这样的人实在不多。从此我们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校长家住在三里河,这是市教育局的家属宿舍,地处银河风景区,前面是麦香宾馆,后面是一条小河。麦香宾馆是省委的接待处,是省里的“国宾馆”,档次当然是全省第一。当年伟大领袖视察大江南北曾经下榻在这里,因此这里让人仰慕,我每次经过这里,见到全副武装的警卫,便肃然起敬。可是这里门禁特别严格,一般人根本进不去。后面的小河,流水不断,河两岸是茂密的林丛。河水虽然已经污染,但是这里的环境还是非常清幽怡人。
宋厂长和刘校长很熟悉,几句寒暄之后,就开门见山的指着我对刘校长说:“这是我小老弟,在水电仓库工作。你知道,我老婆就在他们那仓库里干杂工,得到了他的很多照顾。他们的主任快到年龄了,将来主任退休他就是仓库主任。我们的仓库也是正科级呢。”说罢,他就哈哈一笑。接着他话题一转说:“他和我一样讲良心,工作之后没有把农村的老婆甩掉,现在他的老婆孩子都暂时住在仓库里。他儿子今年八岁了,该上学了。根据现在的情况,只能在你们学校里借读。”
刘校长挠挠头皮,他已经谢顶,头上已没有几根毛,我想那头发也许都是他挠掉的。“这事……嗯,学校里也不能当家,得到区教育局去批。”
听了他的推辞,我心里猛一凉,刚才的一线希望瞬间破灭。心想,这下完了。
宋厂长立即接上去说:“我不管你找谁去批,反正我就找你,就抱你一个人的佛脚。无论哪里批,关键还是在学校你这里。”说罢他就哈哈一笑,立即从包里掏出两条高级香烟递到刘校长面前。宋厂长不但嘴会说,做事也很顶力,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刘校长连连摆着手说:“我们之间谁给谁呀,怎么还搞这一套?”
趁她们说话,我又从包里掏出两瓶好酒和其他一些礼品摆在桌子上。“真是不成敬意,刘校长可别嫌礼薄啊。有情后补,等以后我定要重谢。”
刘校长又望着我说:“你看看,看看…..这,宋厂长,你这样搞,让人多不好意思。该帮的忙我一定帮,搞这一套多不好。”
“好了,好了。我知道刘校长你是正派人,清正廉洁。不过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可别嫌礼太轻了就行。”
“那里,那里,看你说哪里去了。”
接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我也跟着他俩一起傻笑,笑过我就感到心痛。
我们随后又说了一些闲话,宋厂长立即起身告辞。到了这个时候,什么话也都不用再说了。我也就跟在宋厂长后边站起来往外走。
刘校长把我们送到门口,对我说:“你们水电仓库的钢材很多,我们学校想盖个教学楼,现在上边给的钢材不够用。你看看能不能从你们仓库里给解决点。这样,小孩上学的事,我给上面也就好说了。”
宋厂长看看我,示意让我表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条件,我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我知道钢材是国家控制的紧缺物资,计划内的和市场上的价格要差一两倍,我怎么感冒然答应他呢。宋厂长见我犹豫,立即说:“这件事看来得回去请示上级领导,我们局里物资处管这事,就是我们厂里加工铁塔也得向局物资处申请,按计划供应。就是我这个当厂长的,也没有对外批钢材的权力。我们回去问问,过几天再给你答复吧。不过,这小孩子上学的事可是不能耽误的啊!”
“好好,这我知道,我知道。我明天就向区教育局申请,先把孩子借读的事落实了。钢材的事反正也不是太急,你们回去慢慢搞吧。”
说话间,我们已经出门,这时正好有人从楼下上来,刘校长就和那人打招呼。我说了声“再见”,就和宋厂长一起往楼下走。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往学校跑。为了事情办得快一些,我又找到我们局领导,死磨赖缠,经过层层审批,以仓库维修的名义批了5吨计划内钢材。我把钢材送到学校里,从校长、教导主任到管事的各位老师都一起出来迎接。面对他们的张张笑脸,我心里踏实了,事情至此,看来我儿子的上学问题也就算解决了。但是,我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生怕会出什么岔子,还是隔三差五往学校里跑,去打听情况。这时候,我每次过来都会受到校长的热情接待,校长拍着胸口给我说:“孩子上学的事,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哪怕我的校长不干,也得让上面把你孩子上学的事给解决了。”
一个月后,我领着儿子去学校报名,交了600块钱的借读费和几十块钱的学费,便领到了一年级的课本。前几天,我老婆知道了我已经凑出学校里要的这笔借读费,就大声质问我:“你是哪里弄的钱?难道你也藏着私房钱吗?”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为了给儿子凑学费,我已经偷偷地到医院里卖了两次血。我随口对她撒谎说:“向人家借的。”
“借的,向谁借的?你咋不说一声呢。”她追着不放。
“向我的一战友借的,这个人你不认识。我怕你不让借,所以就没敢给你讲。”我没有办法,就接着往下说谎。这时我才知道说假话是多么困难,因为一个假话说出,要有几十个假话接着往下说,一不小心就会有漏洞被抓住。我对着老婆撒谎,心里怦怦直跳,不敢正视她的目光。这时,正好刘传英过来喊她去干活,才把这事放下。幸亏后来她再也没追问这事,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我儿子拿到崭新的课本,兴高采烈地唱起来:“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然后就盯着我,让给他包书皮子。包书皮子,这是我的童子功,从小就会。我一边给儿子包着书皮子,一边听他唱歌,心里也美滋滋的。
这年9月1号,我儿子终于挎上书包和别的孩子一样上学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这天,淅淅沥沥的下着第一场秋雨,我打把伞,扯着儿子把他送到学校大门口。我站在风雨中,目送着儿子融入孩子群里,心里不禁一酸,几滴泪珠就掉下来。一股凉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为了儿子上学,多少个夜晚我都彻夜难眠,不断地唉声叹气,不断地在床上翻身。现在问题终于解决了,这是值得庆幸的。人说“天无绝人之路”,还真是一点不假。你看看这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远远望去似乎一点缝隙都没有,可是等你到了跟前,自然就会找到可以通行的地方。(待续)
责任编辑:施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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