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3日重返吴家场,那棵老黄葛树还在
我对社员们说:“我要叫姚毛去出工做活路(方言,即干活)”,他们听了竟然哈哈大笑,说:“你有那么大的本事?不知道有多少工作同志来搞过了。四清运动的时候,区委书记周善国(后任忠县司法局局长)把自己的工资拿来买锄头镰刀给他,又给他买衣裳,还烧水亲自给他洗头洗澡,说是啥子阶级感情。结果他还是不做活路,天天吃了就睡。你想叫他做活路,哈哈哈……”
社员们这样说,我反而更想去试一试。那天早上,我走进了姚毛的小土屋。
这是个什么土屋呢?纵横不到一丈,屋檐很低,要弯着腰才能进出,土墙四面都是裂缝,墙体已经开始剥落,屋顶盖着麦草,整个土屋没有窗口,也没有门板,只是在垒土墙时留了一个窄窄的缺口,就算是门。
我刚要跨进去,冷不防迎面飞起几只母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地惊叫着从我耳边飞过,把我吓了一跳,原来这些母鸡都在里面做窝,和姚毛已经很熟了,突然有生人进去,便吓得惊飞起来夺路而逃。
我定了定神跨进去,眼前的一切让我触目惊心,我发誓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人类居住地。姚毛睡在冰冷的土地上,盖着黑色的像烂油渣一样的破棉絮,他睡的那片地皮已经磨得有些光滑了,但是就在旁边仍然有一些小草的嫩芽从地下冒出来。他的头部有几块高低不一的零乱的石头,大约是他的枕头吧。几只胆大的“抱鸡母”就偎依在姚毛的脑袋边,鸡爪子在姚毛的头发上乱抓。“床”前有三块小石头,搁着一个只有半边的小铁锅。土屋里除了“床”,其他地方有多处明显的屋顶滴水浸润的痕迹。
这就是姚毛之家的全部内容!我相信,即使在遥远的山顶洞人时代,人类生存环境也不过如此。
我当时来不及想什么,就想把姚毛叫去参加劳动。我就大声喊:“姚毛,姚毛!”谁知他根本不理睬。
我连着喊了好一阵,他都没一点反应。
我想了个办法,抡起錾子手锤在他的“枕头”上打得叮当直响,被打飞的石头渣滓落到了他头上,他居然还是没一点反应,就像死人一样。
“姚毛,起来,出工了!”我反复地大声喊,但是始终不起作用,这家伙真是修炼到家了。
我想伸手去拉他起来,可是他实在是太肮脏了,我不敢碰。
我决心要把他叫起来,回头找来一根硬邦邦的扁担,我把扁担从地上伸进他的身子底下,大叫着:“姚毛,起来!”使劲往上抬,我想这下他该起来了吧,谁知他连吭都没吭一声,挪了一下身子照样呼呼大睡。
我的汗都出来了,他还是不为所动。一个道地的农民,贫下中农,怎么会懒惰到这种不可思议的程度呢?
我这下没招了,只好承认我对姚毛的改造彻底失败。
我向城里的朋友们讲姚毛的故事,他们都不相信,认为是我夸张的,其实完全真实,没有一点虚构。后来城里有人到显周来看我,我就把姚毛作为一个“景点”,带他们去参观,当他们跨进姚毛的土屋时,无一个不震惊,不得不相信了眼前的事实。
姚毛的故事还多,但是实在太恶心了,所以略去不讲。只说后来那间土屋在风雨中终于垮掉,姚毛睡到了打米磨面的机房里,他的眼睛慢慢瞎了,情况更糟糕。那时我已经任职期满离开吴家场很久。有一次我回到吴家场去,姚毛蜷伏在地上已经认不出我,我喊了一声:“姚毛,你听得出我是哪个吗?”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一口就说出:“你是陈队长”。旁边的社员说:“他怎么记不到,你给他一双皮鞋呀。”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三四十年,这期间我经常回忆起难忘的吴家场,当然也会回忆起姚毛。
2013年7月23日,我终于有机会旧地重游。那天气温逼近40度,热浪排空,炎光四射,我冒着酷暑,不听人们的劝阻,重返魂萦梦想的吴家场。
此时的吴家场已经不再叫安乐8队,安乐大队已经从历史上消失了,以前属于显周公社的安乐大队整体划入了拔山镇芋荷村,安乐8队已经成了芋荷村的一个社。显周公社也早就从历史上消失了,靠近拔山的老鹰、安乐划入拔山镇,其余全部归并到了花桥镇。
从显周场到吴家场,不再像以前那样徒步,一条约三米宽的村级水泥路已经通到吴家场。一位在拔山场上经营手机的老板罗某非常热情地开着长安车送我。昔日的吴家场已经面目全非,狭窄的石板路,路旁土木结构的老房子都已经无影无踪。大部分老房子已经拆掉,或变成新的砖房,或残存一片废墟。我在一片乱草丛生的荒地旁久久伫立,认出这里就是姚毛“遗址”,不禁又想起这位奇人。
老场外面有几座新建的砖房,我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姚毛的弟弟姚青灿。姚青灿的房子是两层楼的砖房,长长的一排,令我为之震撼。当年姚青灿一家六口挤在一张床上,穷得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现在怎么就这么富裕了,可见,只要不瞎指挥,每个农民都能够靠勤劳过上好日子。跨进姚青灿家,他老婆王宗兰热情招呼我坐。王宗兰已经70多岁,苍老得很,可是比起当年,却多了几分尊严。我不禁暗暗想起当年她拿扫帚疙瘩痛打姚毛的故事,真的是恍如隔世啊。姚青灿在床上躺着,身体欠佳。我走到床前问他还记得我吗,他耳朵听不到,无法交流。
我心中老是浮现着姚毛当年的样子,可惜他没有活到现在……
(完)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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